散文|田凯频:表姐二凤

  新湖南客户端   2023-04-08 18:07:14

那天夜里,二姐来电话说,大姐回来了,相邀一起去看二凤。问我能不能也去,方便我的车。大姐这些年在泸溪带孙子,很少回凤凰乡下,几姊妹难凑在一块。我当即答应。

第二天父亲听说去二凤家走亲,也要去,最后我把继母也一并带上。

二凤嫁到新塘垅段家,父亲和大姐还没去过。出嫁时,二姐作为送亲姊妹去的,已有40多年。我拍摄人文采风过路,去过一次,也是几年前。

二凤是我的表姐,与二姐同岁,小点月份,小时候走亲戚,常与大姐二姐黏糊在一起。长大各自成了家,过自己的日子,偶尔在赶场相遇,或在某个共同的亲戚家里办喜事做客时相聚。再后来有了孙辈,家务事捆脚,几乎没有机会再见。

有了手机,二凤多次邀请大姐、二姐去家里做客。说亲戚要走,不走不亲。的确,亲戚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认不到了。邀的次数多了,不去有点不近情理。何况,我们都很想看看二凤,看看二凤的家。

车在山间的村道上蜿蜒爬行,一路上父亲说了许多二凤的事情。末了又说那句以前说过多次的话,二凤是个苦命的妹崽。

从拉毫分路,上了左边一条狭窄的小路,爬过长长的陡坡,转过几个急弯,便到了新塘垅。

我们没有事先联系二凤,不想让她有过于烦琐的准备。

见了我们,特别是见了父亲,二凤很激动,眼圈立马红了:“姑爷(方言,读伢)啊,您这般年纪我都没来看您,您还来看我啊。我太高兴了!我做梦都没想到啊!”好像来到她面前的并不是她的姑爷,而是她的父亲。

寒暄过后,表姐夫便一头扎进厢房的灶房,忙着张罗饭菜,二凤陪我们在堂屋聊天。姐妹聚首,家长里短,衣角裤筒,媳妇外甥,过去现在……话匣子打开,像门前小溪里泛起的春潮,潺潺不断。

二凤是三舅的女儿。我没见过三舅。后来零零星星知道,三舅小名叫“三三”,1962年春天去世,那时二凤未满三岁。二凤小时候长得胖墩墩,眼睛大大的,很逗人喜欢。冬天里的一次绊倒,滚到火塘里,面部烧伤,右边脸上留下一块显眼的疤子。

那年头人们心中装满饥饿和死亡的恐惧。

三舅娘带着二凤挣扎了半年。到了冬天,经过生死考量,三舅娘选择了一条活路,重新迈开一脚,在新场公社一个偏远的山寨叫作江家垅的地方找到了靠处。那边小伙子姓田,是黄花儿,长得结实,心地善良,母亲去世早,也是苦命人,不在乎三舅娘是半路亲,也不在乎有个二凤。

我的外婆二凤的奶奶想法不一样,她想挽留三舅娘,却没有好办法让他们母女活下去。自己是女人,男人52岁先走了,清苦的日子自己深有体会。一辈子很长,三舅娘才那么年轻,该有个新的归宿。再说,在农村没有男人扛犁耙做阳春,一个女人带着女儿是没法过的。但又心疼二凤,怕二凤太小,又是女孩,随了三舅娘去后不受待见,以后作贱。二儿子夭折,不留下后人。二凤是三儿子留下的独苗,三儿子不在,留下来是个念想,也是希望。

大人们合计,三舅娘走,不带二凤。三舅娘出门前几日里,处理些杂事外,就搂着二凤,抱了亲,亲了抱,夜里看着二凤熟睡的脸蛋,发呆发痴,吞声饮泪,暗自神伤,整夜里唉声叹气不合眼。

出门那天更是哭得割心剜肉。二凤太小,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更不知道母亲的哭关联她一生的命运,照平常一样挥着小手哭着撵脚。母亲一哭一把泪,一步一回头,走去很远,二凤挣脱外婆手,磕磕绊绊追了几步,最后滚到了冬水田里,发烧咳嗽了好几天。

外婆将二凤带在身边,照望着衣食,呵护着成长。看见二凤,就像看到过世的儿子。二凤的外婆家在五里外的新屋场,十天半月会把二凤接过去,住上三天五天,代替女儿照顾女儿。二凤生活算是有了着落。

二凤这样的日子并不长,1964年,疼她爱她的奶奶我的外婆因病去世。五岁的二凤的生活变得复杂起来。满舅刚成家,用三舅留给二凤的房屋作了新房。大舅满舅商量,两兄弟共同抚养二凤,吃饭两家提供,两个月轮换。满舅未曾生育,大舅已有三个儿女,换洗衣衫顺便由大舅娘负责。二凤在大舅家居住,与大舅家三个子女有伴。长大出嫁时两兄弟共同送出门。

顺当地履行了大半年,二凤不知道为什么要到两家吃饭,一切任由大人安排。到了饭点,二凤常常是大舅娘或是满舅娘大声吆喝,在吆喝和应声中,在两家之间蹦蹦跳跳。

之后满舅娘有了身孕,行动不便。两兄弟重新合议,改由吃住全在大舅家,体现了“长兄如父”。从此二凤算是大舅家的成员。

大舅生性善良,又读过旧学,还教过私塾,满腹中庸,算个乡贤。亲情和道德糅合在一起,大舅当然履仁蹈义,就多了二凤这个女儿。大舅和舅娘两个做工,供养全家六口人。那年月,家里多了一张嘴,日子会紧巴许多。

尽管有大舅大舅娘监护和疼爱,没有父母的童年终归是悲苦的。可以想象,至少二凤三岁后没有依偎在母亲怀抱里撒过娇。没有站在母亲的背篓里搂着母亲的脖子。没有母亲帮洗过头发,扎过辫子。没有穿过母亲做的布鞋,缝的衣服。没有在父亲肩膀上骑过跺跺马。没有坐过父亲的箩筐、瓢箕……

大舅和大舅娘念及兄弟骨肉亲情,又造孽二凤孤苦伶仃,担负着抚养教育二凤的“额外”的责任,对二凤管教极为严厉。他们要把二凤养育成人,不能有丝毫闪失。二凤在这特殊的环境里成长,很小就懂事,老实听话,规矩本分,一点没有学坏,在屋里没有差错,在外面不惹是非。

二凤没读过书。到了上学的年龄,二凤眼看大伯和伯娘很辛苦,养育三个子女加上她实在不容易。想着自己是妹崽家,又是投靠寄居在大伯家,长大总要嫁出去,终究是人家屋里的人,从没提过上学。在家主动做家务,在生产队养牛,让哥哥弟弟妹妹安心读书。养牛是包工,开始养1头,放养一年并完成牛粪积肥任务,每天记工分4分。后来增加1头,每天6.5分,一年下来,挣工分2300多分。完全相当一个成年妇女全年的工分。

大舅娘年纪大了,在生产队出工开始吃力,正是插秧农忙,工夫紧,更加受累。二凤主动提出与大舅娘调换,自己上一线做工,大舅娘养牛。

二凤个矮瘦小,长年劳动,身体结实,长得紧扎,手脚格外轻巧,做事也很溜刷。看哪样懂哪样,做哪样像哪样。当时为了高产,插秧拉绳密种匀插,二凤不需拉绳,插得笔直,和拉绳的一样。动作快当,比其他男女劳力插得面积宽。公社领导田间检查,现场观摩,赞不绝口。当夜召开表彰大会,作为典型表扬二凤,奖羊肚毛巾一条。出工刚几天,全大队的社员都知道了二凤。

1973年,大舅因一起意外事故不幸去世,两个表哥在外读书,表妹还小。14岁的二凤成了家里的主劳力,担当起负责全家生计的责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凤白天出工下田栽秧打稻,上坡种麦挖苕,门前农活工夫做得利利索索。收工回来,张罗缝补浆洗,操弄锅碗瓢盆,经管自留地果蔬,屋里家务事理得清清场场。还负责赶场卖东买西,编排全家的油盐酱醋。

二凤慢慢在长大,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心思。她想念母亲,多少年没有停止过。人越大越懂事,越懂事这种思念越加强烈。她觉得没有母亲就没有她,也慢慢理解母亲的苦衷,母亲的无奈。自己该去看她,认她。便悄悄步行25里,走三个小时山路,去江家垅看自己的母亲。见到已经长大的女儿,又惊又喜。母亲摸着她的头发,摸着她脸上的伤疤,悲从心起,只是流泪。她心里温暖、甜蜜,感到未有过的幸福。看到母亲好,母亲家里人也好,许多许多话还没有说,又赶紧走3小时山路,带着脚上的水泡和满心的欣慰回到家。母亲和继父田叔要她留下一起生活,把她户口转过去,她断然拒绝。她认为自己是张家的人,家里有养她长大的伯娘和叔叔婶婶,有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洞门前是她的根,也是她的命。

时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二凤代表户主承包了土地、山林,那时她已经21岁,是谈婚论嫁的年龄。早几年,有人上门提亲,她一概拒绝,她认为那时这个家还离不开她。

二凤这样的姑娘,该是有家好的人家。后山不远新塘垅姓段的人家托人做媒,小伙子大她两岁,是家里的老大,勤劳淳朴,实在可靠。叔叔、大舅娘来问二凤。二凤喜欢这样的人,以为可以托付,再说距离不远,嫁过去还可以照应“娘家”。如果嫁得太远,她放心不下年纪越来越大的伯娘和这个让她长大充满感情的家,还有叔叔婶娘。现在大哥成了家,家里有了大嫂,大嫂很能干,做女红,干农活,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二凤应承了,约定第二年过门。

终身大事,她觉得该向母亲报告,让她放心。便邀上未婚夫小段买了礼行去了江家垅拜见母亲。母亲见女儿成人成家,很高兴,也很感慨。抑或出于对女儿的亏欠,母亲和继父田叔商量,决定在二凤出嫁时,也置办酒席请客,同样送一套家具和嫁妆。

出嫁之前,二凤把在外面做公家事的大哥和弟弟请回来,交接了经管的家务,领他们到田间地头,指认自家的田土,带他们到山上,明确山林的界线。叔叔大哥弟弟为她置办了家具,伯娘大嫂为她准备了床上生活用品。大嫂熬了许多夜晚,一针一线为她做了十多双陪嫁的新鞋。

喜事的日子到了,小段家里很通情,小段也很知事,两边各按约定送了相应的彩礼。亲戚们都来做客贺喜。离开“娘家”的前一天夜里,触景生情,悲喜交加,回想自己过来酸甜苦辣的二十年,想着就要离开这个温暖熟悉的家,要离开含辛茹苦养育她长大的亲人,要去开始不可预测的全新生活,二凤哭了很久,很伤心。

她把自己二十年的悲伤、苦痛、委屈、心酸、劳累全哭了出来,她哭着感谢伯娘、叔叔、婶娘把她养大,感谢大哥大嫂弟弟妹妹对她的关爱,感谢所有关心帮助过她的人。哭声里述说他们对她的恩重如山,述说她对这个家的无限眷恋,述说她对亲人们的依依不舍。一个个被哭到的人也跟着哭,跟着伤心,跟着流泪,呜嗯着劝说她,真诚地祝愿她。

1981年古历冬月十八,洞门前、江家垅、新塘垅三个寨子同时各自办了一堂喜酒,各家都欢天喜地。两路家具嫁妆挑着抬着吹吹打打先后进入新塘垅,尤其是江家垅田家人办的是一堂不见新娘的特殊的婚宴。二凤的婚事成为佳话,很久还在周边流传。

二凤出嫁时,我刚到外地读书,很远,没有去贺喜。如果不远,我一定会去的,或许还会去送她。

我很想看到二凤穿嫁衣的样子,一定很美。二凤小时候穿的衣服,多半不是小了,就是大了长了,要么紧绷绷,要么空落落。旧衣服穿不得仍然在穿,自然越穿越小,很多衣服补了补巴,补巴上又有补巴。新衣服划算着多穿几年,缝制时预备了长大长高的空间。我想,二凤作新娘时,穿的嫁衣一定是红色的,大小长短必是很合身,很好看。

那天,我们回忆过去很多事,说到伤心处,忍不住都流泪。

二凤说小时候,她头上还有一个亲姐姐,大她两岁,却只活了一岁。她一直想,如有姐姐在也许会好许多,小时有个伴,大了有个走处。过去的事没有如果,当初真如所想的那样,说不准有更多断魂的离合,更多揪心的悲欢。

我问她:听说你出嫁时,哭哭了好多人。她笑着说,你爷(方言,读伢)都被我哭哭了。真的。我接着问,你没有读过书,为什么那么“会”哭。她不再看我,沉默片刻,眼眶潮湿:命苦的人都会哭。她话一出口,让很震惊!“命苦的人都会哭”,这话几乎是经典,很赋哲理。细想,这句话包含着她尘封在心底的许多伤痛、苦楚、幽怨。悲惨的命运,苦难的人生,艰辛的经历,随便倾诉几句,都能使人伤心断肠!没有亲身经历,没有深切感受,搜肠刮肚找词找句,就成了干哭,也挤不出泪水。

作文人常说,字随笔走,文从心出,其实道理是相同的。

我很后悔,不该触及二凤内心的伤痛。我马上转移话题,怕引来更多伤心的泪水,把一场欢快的相聚变成伤感的集合。

是的,人都喜欢笑,哪个喜欢哭?人生下来就会哭,但哪个成年人无缘无故“会”哭?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哭的是真感情,不到伤心处哪有泪水流。

二凤现在已经儿孙满堂,家里建了四间两层楼房,打砂,制砖,封砌,粉刷,全是表姐夫自己动手。建新房后,二凤把一栋旧屋连同宅基地一并送给小叔和弟媳。小叔子有残疾,过日子不容易,需要帮助。

大年初六,二凤为三舅保了坟塚,安了碑。在安好的碑前,二凤流着泪呜嗯着说:爷(方言,读伢)啊,我帮保了坟安了碑,我晓得你是我爷,可你晓得我是哪个吗?我是你妹崽二凤哪!很悲切。

我们去的前几天,二凤带着儿子去了江家垅,看望继父田叔。母亲十多年前过世,继父现在一个人很孤独,二凤每年去看他。田叔87岁,走路拄拐杖,讲话很吃力,全口没有了一颗牙。二凤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年到头在外面忙着谋生,照顾老人不能周全。

二凤的儿子见“外公”饮食起居困难,提出把“外公”接回家。二凤很高兴,觉得儿子已经长大懂事,便一同把这个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没有共同生活过的继父接了来。回到家,立马收拾房间,铺上被褥,洗澡换衣,把继父安顿好。为方便老人进食,每顿饭熬粥做流食,将肉片撕碎成肉末。二凤说,因为母亲的情分,必须好好孝敬继父,为他养老送终,让他快乐地度过剩下不多的日子。

那天,二凤继父和父亲相见,百感交集,一个87岁,一个86岁,两双老手握在一起,田伯噙着眼泪:“我们这辈子有缘啊!若不是妹崽这般好,我两兄弟哪还能见上面!”

二凤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经历苦难却充满善良的农村女人。她从不怨艾命运的不公,把人生的苦痛拌和人情的温暖,提炼出人性的善良,酿造出人间的美好。像山岗上的小草,迎着风雨生长,承受着没有定数的命舛。又像山坡上的野菊,顶着寒霜开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更像是山谷里的清泉,顺着涧石流淌,一尘不染,一路欢快,一直向前,向前。

(一审:莫成 二审:李孟河 三审:彭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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