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记”之浯溪碑林记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2-13 16:36:59


作者丨何云波  

那年,唐王朝 广德元年(763 九月, 44岁的 元结 被任命为 道州刺史 本来进士及第、在安史之乱中平定逆贼有功的他,本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去处的。不知何故,却被遣到道州这样的荒僻之地。磨蹭了半年多,第二年五月,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他沿湘江逆水而行,来到祁阳,在一悬崖边,有小溪淙淙,有石台可供驻足,也许,就这样,与浯溪有了第一次的邂逅。

在道州,战乱 之后,满目疮痍。 旧四万户 如今已“ 不满四千”,面对朝廷派来催缴赋税的官员,元结一方面向朝廷奏请减免赋税,一方面为难民建房分田,并写下了《舂陵行》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

这是另一种版本的《石壕吏》,难怪杜甫大为赞赏,引为同道。就是这样一个心系苍生、先天下之忧的官员,却并不讨人喜欢。一年后,莫名其妙被罢了官。他去 湖南观察使治所衡阳述职。好在 观察使孟彦深认为元结在道州 颇有政绩 ,向朝廷奏请恢复元结的职务。于是, 大历元年(766)三月,元结 二进宫,被再次 授为道州刺史。 也许,在赴道州途中,他再一次经过那崖,那溪,心中郁闷,便萌生了归隐于此的念头吧!

果然,第 二年,元结道州刺史任满,就在 这溪边结庐,与家人一起住了下来,并刻石记之,然后有了《浯溪铭》并“序”:

浯溪在湘水之南,北汇于湘。爱其胜异,遂家溪畔。溪世无名称者也,为自爱之,故命浯溪。铭曰:

湘水一曲,渊洄傍山。山开石门,溪流潺潺。山开如何?巉巉双石。临渊断崖,夹溪绝壁。水实殊怪,石又尤异。吾欲求退,将老兹地。溪古地荒,芜没已久。命曰浯溪,旌吾独有。人谁知之,铭在溪口。

从此,这无名之溪,成了浯溪,“我”的“溪”,元结生怕人家不知道,还要“铭在溪口”,广而告之。

中国文人,与山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举杯邀明月,相看两不厌。后来,他又建 峿台 庼,作 《峿台铭》《痦 铭》 《痦 铭》 序曰:“若在庼上,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霜朝厌者寒日,方暑厌者清风。于戏,厌,不厌也。厌,犹爱也”。

爱之深,就想 “独有”。连“浯”“ 峿 ”“ 字(“ 字其实是“广”字旁,字库里找不着,只好以“ 充数了) 都要自己造,以示独一无二。

元结在 《痦 铭》 中称:“功名之伍,贵得茅土;林野之客,所耽水石。年将五十,始有 庼,惬心自适,与世忘情。” 元结 号漫叟、 聱叟、浪士、漫郎 这些名号,便显露了他的志向。 大历三年(768)四月,元结 授广西容州都督府经略使。 将母、妻、子全部留在浯溪,自己只身赴任。 第二年, 元结母亲病逝。 在向朝廷上《让容州表》后,奔丧回到浯溪,为母亲守制三年。 到大历六年(771),元结守制期满,继续在浯溪 流连 可以说,元结生命的后半段,基本上与浯溪连在了一起。

也是在这一年, 大书法家颜真卿来浯溪看望元结, 元结曾在十年前 写下《大唐中兴颂》。趁此良机,他请颜真卿 《大唐中兴颂》刻于 险竣的石上 奇文、奇字、奇石,遂成“三绝”。 清潘耒《游浯溪记》称:“颂词高简,为次山集中第一;字势雄伟,为颜书中第一。”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中国文人,无论怎么宣称雅好山水,骨子里其实都摆脱不了那份心忧天下的情怀。“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老于文学”的元结,便担负了这样的使命。安史之乱后,大唐中兴,“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刋此颂焉,于千万年。”清代阳晼《浯溪山水赋》云:“读中兴一颂,蔼然见忧世之隐;观溪山诸铭,悠然见乐己之情”,信然。其实,有的时候,“乐己”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清代王士祯《浯溪考序》曾谓:“楚山水之胜首潇湘,潇湘之胜首浯溪。浯溪以唐元结次山名,得鲁公摩崖书而益张。”

    对浯溪慕名已久。去年暑期到永州,曾与山明兄、罗毅弟子一起,第一站探访的就是浯溪碑林。下午四点多到达浯溪公园,兀自暑气蒸腾。公园入门不远,新立了陶铸铜像,再进去一点,是陶铸纪念馆,顾不得停留,直接奔碑林而去。

这碑林,准确地说,是摩崖石刻。在湘江边的崖壁上,自元结以来,历代官宦文人题刻的诗、词、铭、字、画,山水与诗书组合,便构成了自然与人文交织的一幅意义丰富的长卷。

因天热,且天色渐晚,来不及细看,但对那些石刻,已留下深刻印象。回去整理观感,想形成文字,开了个头,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然后寻思,有机会再来吧!

五一假期的前一天,一个人开车,从湘潭到永州,索性先直奔浯溪。早上六点半出发,九点半就到了。购票进园,游客不多,正好一个人随性自在,可细细玩赏。先寻浯溪。据说浯溪发源于阳明山,上次来,溪水已几近干涸,颇有些失望。这次,许是雨过天晴的缘故,水大了一些,有点“溪”的模样了。岸边“浯溪”两字清晰可见。水入湘江,溪口临悬崖,边上有一方石,据说是元结当年垂钓之台。元结有《欸乃曲》云:

零陵郡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

溪口石巅堪自逸,谁能相伴作渔翁。

水中还有一巨石,名“龙珠石”,据说涨水的时候,水绕龙珠,旋转不已,故有“双龙戏珠”之名。在此龙隐龙腾之地,作一钓翁,坐隐方知岩穴乐,空钩胜与俗人言,想来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吧!

沿溪口的台阶上行几十米,就是 亭了。元结 《痦 铭》 序”谓:“浯溪之口,有异石焉。高六十余尺,周围四十余步。西面江口,东望峿台,北临大渊,南枕浯溪。 庼当乎石上,异木夹户,疏竹傍檐。瀛洲言无,谓此可信”。这正所谓“ 依稀蓬莱之境,仿佛桃花之津”(阳晼《浯溪山水赋》)。坐在今人修缮的亭里,临江水,枕浯溪,望峿台,也可体会当年元结垂钓之后,在此小憩的自在与悠然。

亭下是元结与颜真卿的双人塑像。伫立一会,奔三绝碑而去。三绝碑被供奉在一个依山而建的楼阁里,碑也被玻璃罩保护了起来,只能远观,无法亲近了。但透过玻璃,仍能隐约感到颜氏的雄健之笔,中正、平和、内敛而有风骨。此时颜真卿已六十余岁,他大约是把他一生的抱负与情怀都贯注到了笔端。 元代郝经评《中兴颂》“而森森如剑戟 ,有不可犯之色”。而清代蒋永修《重见浯溪元颜祠记》谓:

想鲁公当日竦身云霄中,握如椽笔,撼天门,呼帝座,以杀贼之余愤快书颂文,浩然一往,气塞天地,故鬼呵神护至于今,不欲灭其迹也。

字如其人。颜鲁公最后“抗节逆庭”,在叛逆李希烈的庭堂坚持节操,誓死不屈,“何其壮哉”。书者,散也,散怀抱也。于是,“书”也就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书写”了。


浯溪摩崖石刻,据说共保存了唐、宋、元、明、清至民国历代名人的诗词书画共505方。这些大大小小石壁,刻满了或大或小、或篆或草的文字,每一块石头,都值得你停下来,细细品味一番。

如果说石刻中的一些诗文,抒发的是中国文人士大夫的抱负与情怀,而一些异体字,作为一种符号,中国文化的许多意义,都可能蕴含其中了。就像沿江石壁上刻的“福”“禄”“寿”“喜”四个大字,一男一女在一起,有子女,有金元宝,那就是有“福”了。而“喜”呢,孩子骑在大人肩上,云胡不“喜”。中国的象形文字,本来就是书画同源,这些“书”中“画”,“画”中“书”,相得益彰。难怪这摩崖石刻又被指为“画山”。 

更令人叫绝的是那块吕纯阳“寿”字碑,字形奇特,含义丰富,简直可以作无限的解读。与浯溪相伴多年的杨仕衡老先生,在《情系浯溪》一书据刻石前言解曰:

这上圆点为日,下圆点为月,三个小圆点为星,日月五星为之七政(五星指金、木、水、火、土星);再看,上作天,中作地,口作人,天地人为之三才;上半亦作金,中亦作木,移日配寸亦作水,移日配口亦作火,工亦作土,金木水火土为之五行;地两边顶上两条白气为之两仪,生四象,生八卦;还有,天亦作水,地亦作世,工亦作公,工之下亦作侯,永世公侯。最后,日亦作福,月亦作禄,本身是寿,三点圆圈是星。那就是祝福大家福、禄、寿三星拱照,永享无疆,子孙发达,世代荣昌。

一个字,被读出如此丰富的意义,简直成了一个文化密码。就像那个“夬”字符,直径2.7米,深深地刻进石中,隐然还有“血”痕。“夬”本为《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其中一个卦符,有“决断”“以刚决柔”之意,在这里成为“镇妖符”,三吾胜境从此平安无事。

在各种石刻间流连许久,最后登石阶,来到峿台,这是浯溪三峰的最高处,元结《峿台铭》云:“湘渊清深,峿台峭崚。登临长望,无远无尽。借君此台,壹纵心目。”在此晴天可观日出,晴夜可赏皓月,举杯可对饮,临风可放歌。据说悬崖上还有窊尊,可容斗酒,传为元结所凿。想当年元结在此凭栏把酒,迎风清啸,不亦快哉。 

时已近午,一个人坐在新修的亭上,看湘江北去,两岸青山绿水,一桥飞架东西。清风拂面,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恍惚中,元结仿佛飘然而至,问:客从何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能饮一杯无?

——原载《湘水长长何处是故乡》,何云波著,湖南地图出版社2022年。

(何云波:湘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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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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