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的心灯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1-07 19:13:56

文|聂茂

俄罗斯民族是一个奇特的民族,更是一个苦难和坚韧的民族。

作为这个民族的见证者和雕刻者,俄罗斯文学不仅仅具有这个民族的浪漫、豁达、乐观、诗意和奔放的精神特质,而且具有这个民族的凝重、孤傲、坚毅和大气的性格特征。世界上很少有其它国家像俄罗斯文学一样,大师迭出,经典频生。俄罗斯文学在世界文学所达到的标高就像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一样,闪烁着神秘、庄重和肃穆的迷人光芒。

俄罗斯文学不仅源源不断地给俄罗斯民族输送精神食粮,而且给世界其它民族输送氧分和血液。至少,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活水源泉就来自俄罗斯文学。早在1904年的时候,普希金的作品就被翻译来到中国。中国几代作家和读者都深深地受到俄罗斯文学的熏陶和影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俄罗斯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追寻和知识分子的人格形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现在, 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大多有着浓郁的“俄罗斯情结”。这个情结很大程度上,就是俄罗斯文学的情结。

记得鲁迅先生在评价陀斯妥耶夫斯基时,说过这样的话:“他不但要剥去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真正的洁白来。”这句话也可以用来概括整个俄罗斯文学。比起其他国家的文学,俄罗斯文学沉实、大气和厚重,作家们把人性的善与恶和灵魂深处的阴暗与光亮写得波澜壮阔,深刻而从容。

俄罗斯民族大多爱酒。酒能激发灵感,放飞思维,酒也能燃烧苦难,磨励斗志。因此,酒神精神在俄罗斯文学中有着突出的表现。

但俄罗斯文学的酒神精神与其他国家的文学不同。德国的酒神精神表现在狂放中的理性,恰如尼采的思想,一方面忘乎所以地张扬自我,另一方面又对世界以清醒的追问。中国的酒神精神更多的表现在一种洒脱的态度,像魏晋风度的出世一样,表现在对人生的挥霍和对人世的淡然。老家伙刘伶提着酒壶,一边醉醺醺地喝酒,一边对跟随的仆从挥挥手,懒洋洋地说:“死便埋我。”这是道家的虚无和老庄的逍遥之镜像。

而俄罗斯民族在刚开始喝酒的时候,常常非常豪爽,但是喝酒以后就是哭泣,把酒当作真正的杜康。喝酒的过程就充分地体现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的两个极端。据说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去美国访问的时候,中午喝醉了,无法参加下午的记者招待会。美国人认为这是缺乏理性和节制的表现,而俄罗斯人则认为这是非常正常的。它体现出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粗糙的一面。俄罗斯民族在某些方面很不在乎,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又非常在乎,这就是粗糙的俄罗斯民族能把芭蕾这种精细的艺术发展到极致的一个原因。

俄罗斯文学的酒神精神恰恰就是这种“粗糙”与“细腻”的完美结合。

俄罗斯文学还有一个突出特征就是作家们的宗教情怀。与沈从文所说的“美是愁人的”不同,妥斯托耶夫斯基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观点则是“美可以拯救世界”,而这里的“美”指的就是艺术和宗教的生命共同体。

俄罗斯文学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强烈的参与精神和改造意识。这也是鲁迅先生十分看重的。文学可以启蒙和教化,可以改造国民的劣根性,而作家们的参与精神还可以改造社会。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刘文飞认为:从历史上看,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就是非常“入世”的。这里的“入世”指的就是参与精神和改造意识。例如,18世纪的叶卡迪琳娜时代,“文学是一种时尚”。19世纪的时候,“美就是生活”。到后来的“白银时代”,文学依然非常“入世”。“白银时代”所追寻的象征主义,并不是一种纯粹的艺术游戏,其目的是要改变人的认识方式和生活态度。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审美的乌托邦”。对俄罗斯人来说,现实是一个世界,艺术再造一个世界。俄罗斯民族要求“生活艺术化”,而俄罗斯文学又将这种要求变成了“艺术生活化”。俄罗斯民族一直强调文学作品的教化功能。“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这也是我国读者耳熟能详的一句话。

几年前,美国哈佛大学文学博士后丹尼尔·S·伯特等人,在21世纪初对有史以来的世界级大文豪进行了一次综合评定。综合专家意见,他给出了世界100位文学大师排行榜。由于评选人视野的原因,大量英美作家挤进了这个榜单。在这100位入选者中,包含了4位俄罗斯作家,均为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除了上文提到的普希金和契诃夫外,排名最靠前的两人就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分列第4和第15位。与此同时,有三位中国作家入选,分别是名列27位的杜甫,67位的曹雪芹,以及93位的鲁迅。

俄罗斯文学充满着苦难,更充满着辉煌。俄罗斯文学的大师们的心路历程,不仅给我们的文学以启迪,更给我们以精神滋养。俄罗斯文学有着自己的独特风格,主要有以下几个辉煌时期。

一是黄金时代,在这个时期中,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风潮于19世纪传入俄国,并带动了俄语诗歌的繁荣。诗人瓦西里·茹科夫斯基和亚历山大·普希金是浪漫主义诗人中成就最高者。米哈伊尔·莱蒙托夫也是非常著名的诗人。 然而19世纪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成就却远远高于浪漫主义文学,成为欧洲大陆唯一可与法国匹敌的文学大国。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繁荣时期被后世称为俄国文学史的“黄金时代”。19世纪俄国文学的重要人物包括语言作家克雷洛夫、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剧作家格波多夫和奥斯特洛夫斯基、诗人巴拉丁斯基、巴丘什科夫、涅克拉索夫、丘特切夫等。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成就最高的是小说,诞生了一批世界级的小说大师,包括尼古拉·果戈理,代表作品《死魂灵》《钦差大臣》等;费奥多·杜斯妥也夫斯基,代表作《罪与罚》《地下室手记》;伊凡·屠格涅夫,代表作品《父与子》等。此外,还有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19世纪俄国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是列夫·托尔斯泰,他是和巴尔扎克齐名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师。其三部重要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以及《复活》代表了19世纪俄语文学的最高成就。

二是白银时代,这个时期已经进入到20世纪,俄国文学持续繁荣,却已经没有19世纪的辉煌,因此史称“白银时代”。20世纪初期,契诃夫仍活跃在文坛上,其创作兴趣已经从短篇小说转入戏剧。而安娜·阿赫玛托娃则是实验小说领域的先驱。20世纪初期的俄罗斯诗坛也很繁荣,著名的诗人包括阿涅斯基、安德烈·别雷、亚历山大·布洛克、瓦雷里·布鲁索夫、叶赛宁、尼古拉·古米寥夫、丹尼尔·卡尔姆斯、曼德尔斯塔姆、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马克希米利安·瓦罗申等。

三是苏俄时代,即从1917年开始,俄国开始向苏联过渡。这一进程对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在苏联成立早期,曾经产生了一批相当优秀的作家,包括来自工人阶层的作家高尔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肖洛霍夫、阿·托尔斯泰等。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在苏联成立之后仍然活跃在诗坛上,领导苏联的未来主义运动。苏联成立之后,所谓的“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文学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一些作家,如米哈伊尔·博加科夫、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斯塔姆、瓦西里·格罗斯曼等人则仍然坚持俄国文学传统。他们的作品如《大师与玛格丽特》《日瓦戈医生》等在苏联境内长期无法得以出版,很多都是在作者故世多年后才得以面世。萨拉蓬兄弟主张文学应该独立于意识形态之外,这和苏联官方的观点产生了尖锐的冲突。很多苏联作家因此而流亡海外,形成了一个强大的俄国流亡文学阵营,其中包括很多20世纪最优秀的作家,如诺贝尔奖得主伊万·布宁、亚历山大·库普林、安德烈·别雷、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等。 斯大林死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文学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并取得了一定成就。在赫鲁晓夫执政时期,苏联出现所谓“解冻文学”,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束缚有所放宽,文学出现昙花一现的繁荣。在60年代,博加科夫、索尔仁尼琴和夏拉莫夫等人的作品都得以出版。此外,这一时期,文学批评和诗歌也有一定的发展。

苏联晚期的流亡作家有很多也取得了国际声誉,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以及短篇小说作家多弗拉托夫等在西方国家的影响力相当大。而这些人的作品在苏联国内仍然只能秘密的流传。

四是前苏联解体后的俄国文学出现的新的时代特色。从20世纪最后10年至21世纪初期是俄国文学历史上发展最为艰难的日子,低俗小说横行,很少有人从事严肃文学的创作。除维克多·帕勒文和弗拉基米尔·索罗金外,鲜有大师出现。当然,这些只是暂时的结论,只有历史才能给予这个所谓“俄国文学青铜时代”以公正的评价。

21世纪早期,俄国的新严肃文学有了一些新的发展,出现了一些新的文学流派和文学样式。传统的俄国散文仍然非常流行,而在俄罗斯境内的一些地方也出现了一些独具特色的文学作品,如来自帕尔姆地区的作家妮娜·戈尔拉诺娃就擅长写一些篇幅短小的故事,内容主要关于帕尔姆地区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

在这一时期,俄国侦探小说和恐怖小说则出现畸形的繁荣。著名作家包括擅写具有讽刺意味侦探小说的作家达雅·杜索娃。她曾经出版过50部小说,销量逾百万并被翻译成欧洲多国文字。

这一时期的著名文学作品还包括瓦西里·阿克索诺夫的小说《冬季里的一代》。这部小说在美国广受好评,许多评论家甚至盛赞其为21世纪的《日瓦戈医生》。小说讲述的是格莱多夫一家在斯大林时期如何艰难生存的故事。这一时期的一些俄罗斯作家在西方世界很受欢迎。如塔蒂亚娜·托尔斯塔娅和露迪米拉·尤里茨卡娅等。侦探小说家博利斯·阿库宁以其19世纪风格的一系列侦探小说风靡欧美。亚历山德拉·玛利妮娜则是人气最旺的女性侦探小说家。她的小说在欧洲,尤其是在德国广受欢迎。

应该说,前苏联时代的文学作家及其作品,对我国当代文学、特别是对王蒙、张贤亮、叶蔚林和刘心武等一批中国作家影响深远。但也必须看到,1980年代后,中国人一是有些厌倦了那种古典的腔调,一是希望获得主流话语之外的文学作品,俄罗斯文学迅速被新进来的欧美、拉美甚至日韩文学所取代。尽管白银时代的诗人们重新唤起了中国读者的注意,但小说、散文等作品依然处于被冷落的状态。

说过影响,著名作家余华就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的震撼:当时自己被那种“一开始就进入叙事高潮,并且一直持续到结尾”的风格,“炸得晕头转向”。他坦言,如果正常心跳是每分钟60次,陀思妥耶夫斯基让自己的心跳变成了120次。“我20岁出头的时候,茨威格是一个很高的台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更高的台阶。当时年轻无知,直接爬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结果发现自己有‘恐高症’。然后灰溜溜爬了下来,刚好是茨威格的台阶。我在习惯了茨威格之后,再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恐高症’。”余华这样说。

同样地,作为国内最优秀小说家之一的阎连科,则说过在托尔斯泰面前,自己远远称不上伟大:“大家都说鲁迅不如托尔斯泰,为什么?并非因为作品多少和长短,而是面对人和土地的态度。鲁迅,说得好听是批评,说得小点就是抱怨,但托尔斯泰面对人和土地站得更高,更富同情心,对笔下人物充满同情和爱。当然,鲁迅不批判就不是鲁迅,但我们会希望在批评的同时融进更多的东西。托尔斯泰让人重新认识到作家对人类的爱以及胸怀的宽广。在爱的深度上,我的小说怨气太多,爱太少。我是优秀的小说家,但不是伟大的。”

当今全球化已经走过了一段,现在又进入了一个各方面都需要多元化的时代,文化也不例外,“大家必然需要对俄罗斯一些历史文化要有新的认识。”

1980年代后出生的作家群和之前的作家群有一个分野,“他们从理想主义时代来到了现实主义时代,作家所模仿、学习的对象是不一样的,可能从托尔斯泰转向村上春树了,或者说从精神转到物质,甚至我觉得从内心转向外在,这里面是有一个非常微妙的变化的。”显然,这二十年的作品跟作家的精神内心关联不够,这也是我们应该重新审视俄罗斯文学的原因。

“纳博科夫推崇的几部作品,已经变成经典名著。重新来看一下《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变形记》这些作品,我就觉得可能文学还是应该向内容上走。”在叶开看来,这些作品从内心出发,缓慢地絮语,复杂的情感才能从字面上铺陈开来。

“现在我个人越来越看到这点,文学可能要更多地跟我们内心发生关系。”出版家叶开觉得,《彼得堡》恰恰就是这样一部和内心有关的作品。而白银时代作品在中国除了专业读者和少数读者,没有形成太多的广泛的阅读,但叶开认为,正是因为如此,“它是弥足珍贵的,给我们带来一个崭新的从古典过渡到现当代的体验。”

俄罗斯文学传统主要有“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前者贯穿19世纪,以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人为代表,后者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更是涌现了一大批文学天才,中国读者熟悉的高尔基只是其中一员。这两个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两座巅峰,群星璀璨,无与伦比。“白银时代”的一批天才活到了苏联时期,但大多数遭遇压制,直到苏联解体前后才真正回归公众的视野。

跟西方文学不一样,俄罗斯文学从普希金以来就形成了传统,关注现实和苦难,突出道德担当、精神探索,肉体历经磨难而不放弃精神上的砥问。像“白银时代”的三位大诗人命运极悲惨,茨维塔耶娃被迫自杀,曼德尔施塔姆死于劳改营,阿赫玛托娃的两任丈夫被枪毙,自己被长期监视,但三人在黑暗年代写出了最耀眼的诗章和随笔,具有金刚石般的质地,实现人格和艺术的合二为一,被认为是人类文学史上的“审判席”。

因而,俄罗斯文学杰作普遍格外沉重,就像是大地、雪原和旷野中的呼喊。它读起来绝不轻松,要求读者把自己投入到熔炉中,在精神上进行一番冶炼,才能有所收获。今天却是一个消费主义社会,轻松娱乐的大众文化盛行,网络段子更易博得眼球,俄罗斯文学自然受到冷落。但是,一个人总需要有点精神追求,一篇陀氏小说给你带来的精神震撼,可能远超过看一万个段子得到的肤浅快感,因为一万个段子只是一万个零相加,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人生启迪。

俄罗斯文学传统对中国文学创作仍有启发意义,正如评论家李建军所言,在急剧变化的当代中国,我们更需重新理解俄罗斯文学传统的批判精神,敢于介入现实,直面严酷的一面,而不是一味规避风险、痛苦,缺乏道德担当的勇气。他举例,路遥的小说当初继承了俄罗斯现实主义传统,形式技巧很粗糙,但今天再看,他的作品反而比那些技巧精湛的当代作品更有生命力。

一百多年前,黄金时代的文学家们用自己的笔墨将转型时期博大丰富的俄罗斯及其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真实地描画了出来;一百多年后,翻译家们也用自己的笔将命运对他们的戏弄一一划掉。

在世界文学史中,像俄罗斯黄金时代这样几十年中涌现出多位世界文学大师的现象十分罕见。我们有幸能够欣赏到这些伟大的作品,除了要向这些文豪致敬外,也不要忘了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的翻译家们,以及热爱这些充满苦难而灼热文字世界各地的广大读者们。正是这些伟大作品及其书写这些伟大作品而永不坠入尘地的灵魂让碎片化时代的今天拥有了卑微的尊严、自由的可贵与生命的沉重,他们那深邃的思想和智慧的光芒将永远闪烁在星空一样辽阔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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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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