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读石人

九月十三日上午因为肾结石引发肾绞痛，当时我还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上午九点二十一分凌翩老师微信告诉我弘征老走了。凌翩老师还告诉我遵从弘征生前遗愿，丧事一切从简，不开追掉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恳辞远近亲友鲜花、花圈、奠仪。无奈之下，我只好回了一条微信给凌翩老师：

惊闻弘征老仙逝，内心十分悲恸，想起他生前不弃乡野后学待我如自己晚辈的点点滴滴，泪珠止不住要夺眶而出。看到您发给我的讣闻，理解敬佩的同时也觉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打电话给欧阳强兄请他先代我登门表达哀悼之情。我心下是想如论如何都要亲至弘征老灵前焚香致奠要送他最后一程。刚才欧阳强兄电话告诉我弘征老追思活动的安排，我心里极是不忍，也只能遥寄哀思在心里痛呼不舍。他老人家九泉安息，一定会福佑老师和您全家平安、健康、幸福。记得去年下半年跟弘征老最后那次见面，我们祝福他健康长寿时，您当时的答谢于幽默中显现了您的智慧豁达。可是今天，我还是想对您说一句，您一定要节哀顺变，善自珍摄，保重再保重。

这几天，跟弘征老、凌翩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不时涌上心头，让人极是伤感。

记得是在拙著《读石斋听雨集》书稿初步整理好后，跟擅书法的刘雄辉先生聊天时随口提了一句，想找一位出版社的好编辑。雄辉说他在湖南文艺出版社有位朋友叫欧阳强，选题创意、编辑排版、装帧设计、制图印刷都极其出色，书法篆刻亦佳，是出版社的通才。就这样，雄辉的好朋友欧阳强也成了我的好朋友。

成了好朋友，打起讲来就不再止于作者与责编的交流。在《听雨集》出版过程中，跟欧阳强兄除了谈书稿外，两人还常常海阔天空地扯四季乱弹。我最喜欢听他讲出版社里“编辑部的故事”，尤其是他从建筑工地的落魄小工成为出版社里获过好几次全国大奖的编审，这种人生经历对我而言就像一本很有吸引力的厚书。欧阳强兄提及自己在文艺出版社的立足与成长，说得最多的是老社长弘征先生对他的无私提携。欧阳强每每说到弘征先生，都必称“杨公”或“弘征老”。弘征本名杨衡钟，新化县人。文名太盛，笔名行世，世人多只知弘征大名。我最先听欧阳强兄“杨公”“杨公”地称呼，也很不习惯，脑子里先要转换一下，杨公就是杨衡钟老先生，杨衡钟老先生就是弘征老。听欧阳强兄说过，弘征老那才是一部厚书呢。十五六岁时在工厂一手拿焊枪焊铁，一手提笔写诗，很快崭露头角，以新诗闻名于世，岂料二十一岁时“运动”一来一场无妄之灾让他过了二十几年四处“打流”的生活，恢复工作后在出版社从普通编辑做到社长做成声名远播的出版家成为海内外具有广泛影响的文化名人。真是一部厚书啊。

（与龚旭东兄一同随弘征老杖履接待沪上来湘的陈四益先生，欧阳强兄摄影）

《读石斋听雨集》出来后不久，欧阳强兄带我去见了弘征老。乡野后学不揣浅陋献芹仰慕已久的卓然大家，本难免拘谨。不料弘征老豪爽大气而又低调随和，先生夫人凌翩老师待人十分真诚热情，他们伉俪的待人接物之道让我顿生春风自在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从此，我与弘征老、凌翩老师交往渐渐多了起来，跟两位老人竟成了忘年交。

我那本小册子《读石斋听雨集》丑陋浅薄得很，没想到弘征老和凌翩老师竟然没有嫌弃还真的仔细看过。这是后来两位老人很有针对性地表扬我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对晚辈后学是如此关爱鼓励。我随欧阳强兄第一次去拜谒弘征老时，就被他们家那种文化气息震慑住了，墙上挂的书画桌上堆的赠书全都是海内外顶尖级的名家名作啊。我这样一个在偏远山城里某机关“公干”的业余作者的破烂文字怎么好意思怎么忍心拿来耗费他们的心力眼力呢？后来，在两位可爱的老人面前，我便再也没有这种内疚感了。弘征老和凌翩老师都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大知识分子，君子之风沛然，他们不仅儒雅博学风趣幽默善于表达，更是豁达通透体贴别人善于倾听。在他们面前我出乖露丑又有何妨？有一回见弘征老在挥毫泼墨，我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把自己曾经给几位朋友拟的嵌名联写下来。弘征老满口应承，“太好啦，让我学习学习”。弘征老乃湖湘当代诗词楹联大家，曾得钱君匋先生激赏，称其“工诗，所作有唐人之风”。这样一位大家对后生晚辈的不情之请竟然慨然以允。在我帮弘征老铺纸磨墨之际，老先生对我的几副对联习作一一加以点评。遇有他觉得不顺眼的便费力施以斧斤，“化腐朽为神奇”。弘征老特别肯定了我为以书画装裱和篆刻为业的朋友柳印璜先生拟的一副对联，说是“自然熨帖”。那副嵌名联是这样的：铁笔传神为妙印，装池可意化奇璜。

我多次跟欧阳强兄说过当年在湖南师院念书时我就是弘征的忠实读者。那时还没有“粉丝”一说，按今天的时髦说法，我应该算是弘征老的“铁粉”。弘征老在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每年编选一册《青春诗历》影响了多少青年学生啊。随着年岁见长对弘征老了解更多，仰慕愈深愈切。先生的新诗、诗词、诗论、古代经典译注都曾深深地激发我的阅读兴趣。我喜欢古典文学。弘征老那时便是全国古籍整理规划领导小组成员，我们湖南就他一人在这个小组里面，而且是这个小组里最年轻的成员。弘征老单是一册《唐诗三百首今译新析》一出版便二十六年畅销不衰，被学界誉为诗人译诗通人析诗，前几年人民出版社又出精装版，随后不久又二次印刷。我平常习惯以文字记录自己的零星思考。弘征老乃著作等身的著名作家，是省作协的副主席。喜欢阅读的人尤其感恩弘征老出掌湖南文艺出版社那些年的系列善举壮举神奇之举：很多曾经长期受禁的海外名家、民国大家的作品都是经弘征老以大无畏的精神最先积极引介精心策划并冲破阻力正式出版推给读书人的。

机缘恁巧。自然要感恩朋友，感恩缘分，我与弘征老竟能由心仪而相识而相熟，有幸得以亲承謦欬能不时讨教请益。

每次去看望弘征老，临别时他都不让我空手出门，总要拿出自己新出的著作或别人编写的有关他的书籍签名钤印送我。《弘征词翰》《望岳楼印集》《艺术与诗》《文史艺漂》《弘征：人与书》等书都是我书房里最夺目的珍宝。有一次例外。临走时，他除了送我新出的《唐诗三百首今译新析》外，还让凌翩老师从书房里取出一摞旧书，“这些书你拿回去，肯定对你的脾胃，翻一翻会有用的”。这是弘征老知道那天我会去看他，特意要凌翩老师头天找出来给我的。这摞书中有岳麓书社出的一套《中国历代散文选注》，一套北京出版社出的《现代学人小品文丛》，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中华散文插图珍藏版》中的三册，汪曾祺的，林斤澜的，宗璞的。

弘征老学问文采自是了不得，同时他还是蜚声海内外的书法金石大家。老先生曾为我亲治名章和斋印。后来我的两个小册子《看云集》、《浴风集》都是弘征老赐题书名和书题。毫不夸张地说，弘征老以其古朴稚拙、洒脱率真的汉隶笔法题写的书名、尤其是他老人家用心琢磨后题赠的书题真的能让我对自己那些漫不经心的散淡文字有更深更真的认识，书稿还搁在茶几上，睿智的弘征老似乎一眼就能瞅透我的全部心思。《看云集》的书题是“云海观奇”。《浴风集》的书题是“浴风咏归”。我知道，让年迈力衰的弘征老为自己题写书名未免自私过分。但作为世俗凡人就是有一些执念很难放得下。事前欧阳强兄对我让弘征题写书名这个自私过分的执念很是理解、认同。更何况凌翩老师也为我打气，“你跟弘征说吧，你开口的事，他一定会答应会让你满意”。我在去年九月底出版的《浴风集》后记里写了一段文字用以表达自己对弘征老和凌翩老师的感激和敬意：

望九高龄的著名诗人、学者、出版家、书法家弘征老先生抱病为本书题写书名和书题，老先生和夫人凌翩老师对我的看重和偏爱，实在让我感动，我要借新书的出版向二老表达我由衷的感激和虔诚祝福。

没有想到，春去秋回，今年这个时候弘征老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前段时间跟欧阳强兄约了几次要去看看弘征老，都因故未能成行，成了终生遗憾。这些天我一直不敢多去打扰凌翩老师。弘征老与凌翩老师生活中是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精神上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侣。凌翩老师古诗文功底深厚，随笔散文写得极好，尤擅长短句。他们两个人是珠联璧合，他们俩的作品亦是珠联璧合。如今鸳鸯失伴，凌翩老师自是心痛悲伤不已啊。

直到前天，我还是忍不住通过微信跟凌翩老师说了一个事。

湖南师院中文系七七级学长胡先林仁兄十五日上午在微信朋友圈转发荐读著名女诗人、作家骆晓戈在京城贴出的美文《弘征先生二三事》。我估计是学姐骆晓戈借从前的文章表达对弘征老逝世的追思。我便告诉学长弘征老前天走了。先林仁兄随即补发朋友圈，贴出挽弘征老联语。我没想到先林仁兄也曾与弘征老凌翩老师多有交往。我把先林兄的这个补发的朋友圈内容转给了凌翩老师：

敬挽弘征（杨衡钟）先生（二零二二年九月十五日）

是日，读晓戈师姐《弘征先生二三事》一文，感题一联：四十年来，橘岛风清翱晓鸽；三千里外，梅山傩秘响衡钟。联语“三千里外”，以晓戈师姐自北京贴发此文故云。

是联于微圈贴出后，顷接吴震兄微信，遽闻弘征老以85岁耆龄于前日仙逝，于是追忆于长沙织机街、望月楼两度拜访弘征老请益印学事。字短意长，衔哀申恸。联曰：

织机街口，望月楼中，学子钝顽杨子训；唯善里边，溁湾镇北，梅山风骨麓山传。

凌翩老师看后，连回我几个“谢谢”，并叮嘱一定要代她谢谢我这位学长的深情厚谊。

九月十七日上午读到了凌翩老师发给我的《满庭芳·挽弘征》：

帘动秋风，叶飘银杏，冷霜此夜初凝。遗容相对，无语诉悲情。曾话囊年旧影，偶回首、来处弥清。五枝散，书房门构，石上刻轻盈。

漂零，偏自诩，痴书散叟，读写编评。享闲暇，挥毫治印微酲。十里春风浩荡，传鱼雁、天堑渊泓。梅山客，蹒跚归隐，可对月飞觥？

我跟凌翩老师说，您万语千言，悲思无限，倚声一阙，往事连翩，以平常语道之，却尽显深情，让人读来不禁心中戚戚。

睹物思人，心头失落落的，伤感莫名。翻阅学长们发的深情悼念弘征老的诗文，想起弘征老作为省政府参事室参事为保护全省古城、文物（包括我们浏阳谭嗣同故居的保护修缮）立下的功勋，我又补了一条微信给凌翩老师：

弘征老滋兰润蕙岂止九畹百亩？多少读书人受其沾溉多少地方得其惠泽啊。大家都舍不得弘征老走，大家的心都跟您在一起，您一定要保重，容我稍后跟欧阳强兄一道去看望您。

一审：封豪

二审：熊远帆

三审：曹辉

作者：文/读石人

责编：封豪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