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2-07-06 17:56:58

(水彩画,作者/唐植欣)
文/云 海
调回市里工作的第二天,母亲就坚持要回乡下老家,看到她早已打包好的行李,我才猛然感觉到:她是盼着这一天的。在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看来,并非她所愿。于她而言,城里的生活,不过是为了带带孙子帮帮儿子罢了。
母亲没怎么读书,用她自己的话讲:“算是高小毕业”。那时的所谓上学,大都是老师带着学生“勤工俭学”。六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仍清晰地记得小学二年级时,老师带着学生上山捡桐子,夜宿在一个叫楠木溪的山谷中。黑暗中,呼呼的山风回荡,一屋的小孩哭着喊妈......对于读书,母亲是认真的,也是有些天分的,只是这个天分在“挣工分、怕饿饭”的现实面前,实在是不能引起重视和注意……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就一直在不停的忙碌,除非在农闲时的雨天,才能安心做点针线活。农忙时节,她一定是起早摸黑,特别是“双抢”时,更是“双脚不沾地”,一日三餐要做,栽秧割谷要干,耕田的牛要吃的草,在天亮时分,打着露水就割了回来。全家人要洗的衣服,必然是趁着大家中午吃饭的间隙,她匆匆忙忙地背到河里去洗。白天的忙碌自不必说,晚上也总有着剁猪草、剁柴火等事情。母亲总是连轴转,即使现在她勤劳的习惯也没有什么改变。留在我脑海中最深的印象:就是母亲背着背篓将要出门的身影,手中或握着镰刀或拿着锄头。

(水彩画,作者/唐植欣)
由于父亲经常出门在外,里里外外的活,几乎都是母亲在做,不像别的家庭,男女有着大致的分工。母亲是能干的,单薄的身体有着不竭的动力,家里总是干净,农事也有模有样。只有在“挑水谷、抬打谷机”这些重体力活时,才显出力不从心。任汗流夹背,每次都是咬牙坚持,她说忍一忍就过去了。与同龄人不同的是,母亲并没有特别要求我多干农活,只要我认真读书,但我所做过的“挖地、锄草,栽秧、割谷、挑水、种菜,甚至偶尔的使牛打耙”等农活,却基本都是跟着母亲学会的。当时,我能积极主动去做,应该是想帮母亲尽量多分担一些。与同龄人一样,我也需要承担煮饭、放牛、扯猪草这些日常琐事,铁定不变的事是每天都要扫屋,房子的地面是夯土,如果马虎没有扫干净,母亲会说:“屋都扫不好,其他事也是干不好的”。多年以后,当我读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典故时,很是惊讶,母亲把“一点一滴从小事积累,才能做成一番大事业”的道理,打小就种入了我的骨髓,虽然母亲没读过《后汉书》,也不知道陈蕃、薛勤的故事。

(水彩画,作者/唐植欣)
我小时候爱学习,经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坐在小方凳上看书写作业,母亲就着灯光在地上剁猪草。生产队时,也有过围坐在一起剥花生挣工分的经历,因为花生是称重量的,剥完壳后,给生产队交花生米时,也是要称重的(大约是一斤花生,需交七两或七两五的花生米)。母亲最多只允许我吃几个小的干瘪的花生米尝尝味道,上交复秤时,她每次都是份量最重的。由于农村孩子都是放养,山上水中到处撒野,母亲说我小时候身体还不错,平时身上划个小口、摔几个包都不当回事。只有一次病重危急,高烧不退,不能进食,着急的母亲独自抱着我淌河爬山,跑十多里路到区公所医院才救了小命。事后,母亲说:“抱着我的手臂,几天不能动弹,当时是没有知觉的......”在母亲的眼中,我小时候也算听话,被母亲拿着木棍在后面追赶的场景有过一次,如同怀旧的抖音中的那个画面:“小孩子打着赤脚,在前面飞快地跑,来不及扣衣服,可以看见圆圆的小肚子,一边跑还不时回头看一下,而母亲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口中念念有词……”这个抖音我看了好几遍,感同身受,总是忍不住地笑。从小到大,母亲从不打骂我,那次寻到河里,是因为我没有学会游泳却已学会偷偷下河洗澡,终被母亲抓个现场。她拿着棍子,作出要打的架势,着实吓住了我。从河里直接绕道爬上岸的我,跑回家时,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自此,再也不敢私自下河。

(水彩画,作者/唐植欣)
只要母亲在家,家里就比较热闹。除了亲戚、左邻右舍也是随便出入,毫不见外,相比城里的“对面相逢不识君”,这也可能是她执意要回农村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吃的菜,她是不用买的,都是乡亲们你送几个土豆,我送几个鸡蛋......一直到家里有了菜园后,还时不时地收到送给她的菜。家里的事情,也总有人帮着做,家族中一位长辈因此执着认为这是因为我有个一官半职的原因,殊不知,只要母亲在场,我家经常都是这个样子。母亲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她绝对不会叫第二个人帮忙,即便是儿子,她也是不轻易支使。“不要给人添麻烦”、“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好一世穷”、“为人要舍得,不舍哪有得”,母亲灌输给我的这些,语言虽然很简单,道理却不简单。

(水彩画,作者/唐植欣)
当时的农村,像我这个年纪的初中毕业生,成绩突出的,大多选择去考中专,原因很简单,只要考上,就可以转户口吃国家粮,毕业后,可以分配工作成为国家干部,俗称“鲤鱼跃龙门”。老师和学校想让我上高中,说可以在一中安排个重点班;父亲坚决要我报考中专,说早点参加工作早享福;我的心里很是矛盾:上中专,心有不甘;读高中,又得不到支持,家里的情况,由不得我选择。母亲的内心是支持我上高中考大学的,也看出了我的犹豫,但又不想自己吃过的苦让儿子继续吃,她只说了一句:“以后,还可以读书的。”我就这样上了中专。
中专学习不难,上学却为了难。记得有一年上学途中,坐车时,不小心丢失了行李,这也是当时全部的家当,特别是500元学费,几乎是我一学期的所有费用。由于心中自责,不敢告诉家里,只想有奇迹发生,能够找回。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在我最彷徨的时候,竟然给我写了一封信。母亲识字不多,一直没给谁写过信,用写信的方式安慰我,可能是她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她未必想写信,有些字,确实不会写,是空着格子的。我读懂了母亲的全部意思,在不能当面给儿子讲一讲的情况下,写这封信她是勉为其难。母亲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虽然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但母亲说:“钱丢了不要紧,只要人好好的,请你不要悲观……希望你努力学习,做个好学生。署名:母亲。”母亲的信,字字句句沁人肺腑,让当时迷茫的我看到了晴朗的天空。后来,家里为我上学,卖掉准备修房子的木料,那是父母一个寒冬在亲戚家的山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砍回来的。母亲回忆起当时砍伐木料的情景,还在说:“又冷又饿,主要是冷怕哒......”
(水彩画,作者/唐植欣)
母亲一生只写一封信,这一封信影响了我的一生。
读书时,我努力做个好学生,毕业后,我工作学习两不误,一直记着母亲说的“以后还可以读书的”这句话。既在书本中学,又在实践中学,尽力让自己当初的选择不留遗憾。
后来,我去一个县里任职,母亲担心,临行前交待:“多做好事,莫干坏事。”八年零五个月后,我才调任回到市里,这期间的酸甜苦辣,母亲也有所耳闻,特别是对于我患了一场大病,身体不如从前,她心有不甘,但当看到老百姓送给我的几面锦旗时,她一边摸着一边仔细认上面的字,口中喃喃道:“有这个有就够哒,有这个就可以哒……”我知道母亲的心里有些疼,儿子去时朝气蓬勃,回时,已是患病之身;我也知道母亲很欣慰,摆在锦旗上的那个写着“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的口杯,已让她觉得值了。
第二天,母亲就回了乡下老家。我想,她依然会习惯地站在家门口,只是不知道还背不背得动那个满是记忆、满是希冀的背篓……
责编:上官智慧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