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田凯频:雪天里的母亲

  新湖南客户端   2022-02-18 19:49:52

老天很慷慨,年前年后一连下了三场雪,这在我记忆中没有过。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看着看着,伤感随着飘雪涌满心头,我的视线慢慢模糊,思绪把我拉回到一九六八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又一次想起那年腊月初的那场雪,又一次想起我的母亲。

那场雪下得大,印象中连续下了很多天,地面雪积得很厚。

腊月近年,又是雪天,生产队不再安排生产劳动。母亲和我们四姐弟呆在家里,围着火坑。火坑里烧着生产队烧瓦从窑里扒出的火籽闭成的炭茅子,灰多炭少,燃不出旺火,但闷燃经烤。屋外飘着大雪,隔着厚厚的土砖墙,屋里既暖和又温馨。

母亲坐在窗户下有靠背的木櫈上,把一块小长方形木板架在大腿上,一边粘鞋底,一边为我们学古话(讲故事)。那块小木板是父亲专门给母亲做的,用于粘鞋底作垫板,是块用大树锯成的整板,刨的很平整很光亮。两个姐姐在一边帮递剪刀,选破布块,剪圈边的白布条(鞋底中间用杂色布填芯,只用白布圈边),用灰面(面粉)放在洋瓷缸里掺水搅匀,架在火上熬浆糊,变熬边搅。浆糊熬好后,母亲用食指捋一小坨,分别送到我们每个人嘴里,我们含着母亲指头吮吸,粘粘的,滑滑的,味道极好。乡下母亲们哺育婴儿,遇到乳汁不足够,也用这种面粉或米粉熬成浆糊喂婴儿,叫“粑粑糊”。浆糊差不多用完时,母亲有意留下一点,把洋瓷缸放在火上焙一下,黏附在缸边的一层浆糊就成了锅巴,只有那么一点点,就只送我和弟弟吃,特别香。

腊月里日子虽短,早餐代替主食的瓜菜不经饿,到了中午,我们都已饥肠辘辘。母亲看在眼里,便取来酸菜坛的土陶盖子翻过来,当作锅,把苞谷籽、黄豆籽放在上面,架在火坑上炒,边炒边拿着盖沿簸翻,直到苞谷黄豆表皮焙得暗红,黄豆皮开裂,然后放冷,吃起来又酥又香。

苞谷黄豆要留些做种子和过年打豆腐,母亲便要父亲下地窖取出半筐红薯。每到中午,把四个红薯放在火坑边烧烤,红薯烤熟后,拍去外面的灰,姐弟四人各分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在寒冷的雪天里,真是最美味的点心。母亲笑着看我们吃,看着我们小嘴巴粘满黑灰,拿来毛巾给我们擦洗。母亲从来不吃,开始就没有摊她自己的数,她都说不饿,最后把我们吃剩的红薯烤糊黑乎乎的硬壳全捡起来吃,她说比红薯更香。

母亲会讲很多古话,《熊娘嘎婆》《王扯谎》《田螺姑娘》等长长短短几十个。长大后看了《聊斋志异》,才知道有的古话是这书里的故事。母亲年少时,跟着作私塾先生的大舅,认识一些字,大舅有很多古典书籍,大概是从那里知道的这些故事。从那以后每看到蒲松龄的名字或文字便想起母亲。《熊娘噶婆》内涵是生活中不要轻信坏人,《王扯谎》是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不能欺骗人。母亲给我们说这些古话是我们在幼儿阶段受到的最早最好的启蒙教育,对智慧开发和道德培养起着很重要作用。

雪天乡下夜里极冷,床上没有垫絮,下面铺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垫一床竹垫,竹垫上铺上一床打满补丁的家织布床单,睡在上面冰冷。每天晚上睡觉前,母亲提前把火烘(竹篾编的内有火钵上有提手的烤火工具)放进我们的被窝里,等到我们上床时,被窝里变得很暖和,整个晚上睡得很香。早晨我们醒来时,母亲早早在火坑发燃了火,把我们的衣裤放在片䈇(竹篾编的用于烘烤衣物的工具)上烘热,我们穿在身上自然很舒服。

同样是那场雪,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外婆家,住了三两日后,和青娥舅娘邀上嫁在朝天寨的福爱姨姨一起,去岩坎冲看咞味姨姨。下午出发,大雪封路,我没带胶鞋,临时借了二凤表姐的一双解放鞋。表姐脚比我大,鞋穿在我脚上有很多空余。同行还有几个表弟表妹,大人们担心南泥水库大坝下面那段路坡陡路滑,选择从烂泥坝对面山上的山路绕行。出门时,母亲在我脚上的鞋帮处绑了一束稻草防滑,相当于汽车的防滑链,脚踩在雪地上稳当许多。

母亲用花背篓(一款专背小孩的喇叭形的背篓,上大下小)背着卷缩在和衫里的弟弟,手紧紧拉着我的手,在风雪中踽踽慢行。解放鞋鞋底薄,鞋口低,容易进雪,母亲让我踩着前面的脚印走,但还是时常有散落的雪落进鞋内。每到这时,母亲要我停下来,然后直着身蹲下来,让我扶住她的肩,提起我的脚,抠出散落在鞋内的雪,然后把鞋倒过来把雪屑抖掉,再把鞋穿上。弟弟在背上的花背篓里,母亲不能弯腰,弯腰弟弟会被倾颠下来。残余在鞋里零散的雪清理不尽,很快融化成水,开始只觉脚下冰冷,走着走着直到脚发热才慢慢缓和。

雪地太滑,无数次我就要滑倒,母亲越加抓紧我,把我拽着提起。她脚下踩空身体失衡可能滑倒时,马上放开我,一等站稳,再拉上我前行。一路颤颤巍巍,跌跌撞撞,走了两个多小时,天色向晚才到咞妹姨姨家。咞味姨姨烧了热水,母亲帮我泡脚揉脚,把湿透的解放鞋放在火坑边烤干。路上母亲拉着我的手那么坚定,那么有力,这会儿又那么轻巧,那么温柔。

我们在温馨、欢乐和幸福中度过了那场罕见的大雪,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在那场雪后的一个月,母亲突然离开了我们。她走的那天天气和今天一样阴冷,空中一直刮着透骨的风。

自那时起,我对雪有着极为特殊的情感,我再不觉得雪天寒冷,相反,觉得雪那样亲切,那样温暖。我常常想,如果那场雪一直地下,不停下来,母亲就会一直拉着我手,不会松开,自然也不会离我们远去。每年盼望着雪早点来,希望雪下大一点,迟一点停,迟一点化,仿佛只要下雪了我们就能再见到母亲,母亲就会回到我们身边,那间土屋就会回到以前的暖和和温馨。

多少次的大雪天里,我一个人伫立在村边那颗大青树的山坳上,望着最远的地方,那是母亲回家必经的路。我时常在风雪中发呆,任由寒风吹打着脸,任由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我的头上,钻进我的怀里。透过泪水,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在风雪中背着一个花背篓,背篓里和衫里半遮一个孩子的脸,手牵着一个孩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雪地上行走,雪花在他们身前身后飞舞。朦朦胧胧中,有一双手在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整理着我颈脖的领扣。蓦然醒来,我把自己的手腕捏得通红。

母亲去世时我太小,她的体貌容颜全记不清楚,她生前的许多事也非常模糊,但那场大雪和雪中母亲的印象那么清晰,那么深刻,成为我心中最珍贵的记忆,直到现在我的手似乎仍然留着那场雪里母亲留下的余温。

2022年正月十六日,母亲去世53周年

责编:莫成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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