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放年猪的日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1-12-26 12:21:00

那些放年猪的日子

刘博

“大人望插田,小孩望过年。”这是我们儿时听腻了的乡俗俚语。每年冬至一到,是我的故乡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刻——农家“放年猪”。此时农家喂养了一整年可望出栏的猪,大都长得膘肥肉满,人们天天闻听到猪绝望的吼声撕破晨的宁静,在村庄上空久久回荡。放年猪于农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到了年关,如果谁家还没有放年猪的动静,不是家运不济,就是慵懒所致,是被乡邻瞧不起的。过年讲究禁忌,杀年猪不叫杀,“杀”字太过血腥,改为“放”,大抵兼有解脱、畅快之意。

当年,我看放年猪的情形恍若如昨。记得母亲拧着潲桶,“啰啰啰”地唤猪出栏,让吃潲其实只是做样子。一俟猪嘴触近潲桶,父亲和几个壮劳力,煞有介事地你执耳我拽脚他扯尾,一呼啦将猪拖到屠凳(实际上是块门板)上,死死摁住其头部。随着屠夫明晃晃的尖刀闪电般地插进猪的喉咙,但见一股股殷红的血如注喷涌,猪起先还在嚎叫,三两声后就只见其欲罢不能的蹬腿了……此刻,母亲便把头扭到一边去抹泪,怜悯起自己辛勤一年的劳动果实,俄顷便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和佐酒物。接下来,就是将早早烧开的两大锅热水,倒入腰盆(形似猪腰子,即猪肾)中,将猪全身烫个痛快淋漓,屠夫师徒俩手脚麻利得如同疾速翻书页一般,三下五除二就将带毛猪刮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开膛破肚是最能体现屠夫手艺水准的活计,也是他工作的最后环节,把铁钩勾住猪头挂在木楼梯上后,在众人的齐声吆喝下,楼梯呼地稳稳当当地斜靠在墙上了,猪随着立了起来。内脏被一一处理完毕,猪被割裂成一分为二的两边,按照东家的意思,将猪肉分成大小不一的一条一条的块状,给东家做腌制腊肉,抑或制作过年用的卤制品、油炸肉食品什么的。整个放猪过程一般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否则,屠夫就会痛失自己的屠宰市场,被业内高手瓜分了一杯羹去。

放年猪东家一般选择是在天气晴好的上午,天刚蒙蒙亮最为敬,这个习俗一直沿袭至今。手艺上好的屠夫,一上午放三头猪收早工。时间金贵,屠宰的黄金季时间哪里够用,一家放完紧接着要赶下一家,一般也不在东家吃饭。东家除了与其工钱外,还得将一副宝贵的猪下水——小肠作为给屠夫的礼品馈赠。小肠是好东西,焯水炖煮至八成熟后,用自家腌制的上好坛子菜炒一盘出来佐酒,那是乡里完全可以同山珍海味媲美的人们舌尖上的尤物。而时下此物还是用做香肠的上好食材,给超市带来不少商机和美食回头客的顾盼。我的外公是我们那里远近闻名的一介裁缝,一到年关,请他做上门工的要排长队预约。酒伴其一生,逢年过节到我们家来,我的父亲总会倾尽所有,让外公吃上一盘炒肠子,喝上二两小酒,以解老人家嗜酒之悅,以尽做女婿的一份微薄孝悌。趁着酒兴,外公喋喋不休地讲起他孤身一人从湖北闯到湖南的过往,一旁的母亲不时用胳膊肘提醒外公,诉说才得以中止。

在我的印象中,放年猪必然要燃放鞭炮。殷实人家,放万子鞭以示气派;中道之家,放千子鞭以示志庆;普通之家哪怕放个五百响,也要图个吉利,我家只落得个中吉,父亲连声说,“要得哒,要得哒,我们不跟人比。”

放年猪时,不但东家一家老小开开心心,就连左邻右舍的小孩子,也都会冒了严寒,一骨碌从热被窝里溜下床,凑过来看热闹,就像是自家有喜事一样:放年猪啰,放年猪啰!放了年猪,就意味着这一年家道是顺利的,一家老小可以过上一个比较热闹的年了:拜年至少孩子们会有一身新衣服出门,会有新书包新文具之类学习用品的添置。尤其让孩子们兴奋得是,放猪当天,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大餐。不过,我家姊妹多,放年猪也无法放开肚皮尽情享用。多数年份也只能吃上一顿妈妈做的拿手好菜——汆肉汤。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十分的欣慰和满足。那个经济困顿年代,节俭乃普通之家生活的日常。不是大不大方,是拮据、贫困把人们通往幸福的路挤压得狭窄而又拥挤不堪。能在夹缝中图存已是万幸了。那时的肉汤烹饪当然没有当下司空见惯的家常菜烹制方面的繁文缛节,诸如白胡椒粉、红薯淀粉、豆腐丝、青豆、鸡蛋丝、葱花、鸡蛋丝等等食材,蜂拥而至共赴一场滚烫的清香绵幽之约。现在即便厨艺欠佳的主妇,有了上述色彩缤纷的食材的加盟,亦会如法炮制出教你的味蕾绽放食色天香的花朵来。而母亲做的汆肉汤甚是简单:从案板上撇下还在律动的热的精肉(略带一点点肥肉),即谓精搭肥,很矜持的样子,不多,就一斤上下,剁成极其细碎的肉末,倒入用木材烈火烧开的翻滚着井水的铁锅中,待肉末刚从沸腾的锅底升浮至汤花跳跃出水面时,加盐少许、酱油少许(从小卖铺打来的散装酱油),散入细碎的葱花和时蔬叶子,旋即舀出盛进大铝盆里。围着一大桌丰盛的菜肴,一家老小(其时爷爷奶奶尚健在)喜不自禁,在父亲手中高高举起的酒杯示意下狼吞虎咽起来。当然,桌子上除了汆肉汤,还有其他各式好菜忝列其中,成为阖家喜庆的小联欢。不过这盆浩浩汤汤体现年关吉祥如意的汆肉汤,成为了当仁不让的首推头牌菜,不但因为它是用大盆来盛装豪放,滋润久旱无雨干涸了良久的喉咙们,更是因了一份令我们全家不离不弃,永不割舍的邻里情缘,我们把汆肉汤奉为一份至尊的不可多得的精神滋养而恋此不疲、自豪不已。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妇人,叫做“黎四娭毑”,外地人。经年过着上顿白菜下顿腌菜,翻来倒去几个老样式下饭的日子,过年生产队分两斤猪肉即是开荤,如此而已。那次放年猪,肉汤汆好后,母亲第一时间派二弟给她端过去(请她来家里吃,死活不从)一碗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肉汤。在二弟急匆匆跨过老人家石阶门槛时,狠狠绊了一脚,肉汤在二弟“四娭毑,四娭毑——”的叫唤声中“哐当”一声委地,自疚与感激洇了一地。后来,母亲重又亲自送上一碗肉汤,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过去。

时光冉冉,岁月匆匆。那些放年猪的日子,那碗遥远的肉汤,已幻化成我们全家共同的幸福记忆,每到年关,历久弥新……

(作者系岳阳市云溪区作家)

责编:马如兰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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