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高千丈不忘根

文/读石人

两位年轻朋友获提拔重用。履新辞行，临别赠言，我就说了一句话：树高千丈不忘根。在他们频频点头表示“听懂了”的当头，我又补了八个字：尊重人性，忠于百姓。

“树高千丈不忘根”这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既老气又土气。“言为心声”。话后自省，这大概跟自己眼下的心境有很大的关系吧。

前不久一次餐叙，红兵君鼓起双眼很认真地问我：常言道“叶落归根”，您觉得叶落归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有点发懵，不知怎么回答他。红兵是我大学毕业后在浏阳一中教的第一届学生。他比我总要小好几岁吧，在省直部门工作，距赋闲退休还早着呢。怎么忽然会有“叶落归根”之问？

我跟红兵说了随着年岁增大近两年我对乡下老家有一种比从前更热乎的感情。

其实老家就是乡下祠堂边上几间厢房。记忆中老家原本跟贫穷落后紧密相连，是从前一心想要努力逃离的地方。后来不只自己逃出来了，还把父母也接到城里住了。眼见着左邻右舍纷纷把房子拆旧建新，父母也隐隐约约含含糊糊念过这事。我们兄妹都借口搪塞：众上的祠堂都还东倒西歪的，那几间厢房怎么去弄啊。等到族人筹钱把祠堂修葺一新，我们那几间近乎倾颓荒芜的老屋再不整理一下就会有碍观瞻丢人现眼了。于是兄弟姐妹再没有丝毫犹豫齐心协力就在原址把老屋建成了新屋，只是因为受地基窄小的限制建成的新屋显得不够宽敞而已。

说是一心想要努力逃离，老家哪里是容得你逃离的地方呢。我们五兄妹都在这里出生长大。今年春节我们老老少少都在老家团聚。父母奔八高龄，弟妹们小的也都年近半百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们都饶有兴味地回忆起过去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纵是贫穷落后，也是一块与自己生命紧密勾连的土壤，是自己生命植根的地方，照过去的说法，这叫做胞衣之地啊。大家都说几十年间，经常做梦梦到曾经在老家的生活情景，梦到老家的左邻右舍，梦到老家房前屋后的田土树木，梦到老家那条经年累月不舍昼夜流个不停的潺潺小溪。

我还跟红兵说了一则改建老屋期间我与朋友之间的一则“诗话”。

当时受屋场限制，要拆旧建新，没办法“建新如旧”。我实在舍不得父母和弟妹们脑海里的老屋画面就此一拆了之，便请好友湘东兄依旧照为我们绘得老屋数景。湘东兄不仅以传神之笔成全了我的心愿，还写下题画诗二首：

楼空人去怯思乡，但见蛛尘覆老墙。以手摩挲浑不语，与谁同溯旧时光？

曾经颙望四方天，明月窥窗人未眠。无那乡愁挥不去，梦中多少雨如烟。

感湘东兄情深意长，我随即打油以谢：

依稀老屋住黄粱 喜惧同来入肺肠

夏雨春晖透天井 蓑衣斗笠弃颓墙

灶王厨下思羁客 待女屏边吐暗香

神笔多情存旧景 慰余椿木并萱堂

孔子说过，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清楚地记得打油回谢湘东兄那天正好是冬月二十三日，我母亲生日。

湘东兄画有天心一幅，那是连接老屋上下厅堂和厨房的“枢纽”。幼时曾听母亲说过，当年我外祖父就是抽着一袋水烟抓一把竹椅子坐在天心边上若有所思地望望花架上的兰花又满眼怜爱地望望睡在母亲怀抱里的我，然后取下了我的名字。

外祖父赐名“吴震，字楚安”。因此我打小约略知道词性相对，吴对楚，震对安。

我曾经用过两个“笔名”。一个就是“楚安”，另一个就是“读石人”。哪里是什么笔名呢。哪里有什么深刻寓意呢。“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用的就是本名啊。我们那地方叫突石村。纵有千万种深刻寓意，总也离不开这名字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本来寓意——我安牯一辈子就是土里土气的突石人。只是外面人不知道而已。但是，几十年来每次回到老家突石，乡亲们都只喊我楚安、安牯，或者直呼吴震。那种亲情亲热亲切只有老家才有，跟我们儿时在老家没有半点什么不同，几十年都一样。不同的只是不知不觉间，长辈渐渐少了，喊我哥哥、叔叔、伯伯、爷爷的多了。

要是有谁敢在能直呼你名字甚至喊你乳名小名混名的人面前还能端起架子来耻高气扬不可一世，那我就真服了他，任他钱再多权再大身价地位再高！那些人就是父老乡亲就是人民群众啊，谁敢在他们面前妄自尊大呢？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跟我说过，他特别喜欢百姓的称谓，他觉得在我们基层“百姓”的说法比“群众”比“人民”都更能让他感到真诚、亲切和踏实。我也有同感。因此我那天为喜获高升的两位年轻朋友送行时，我就说了要忠于百姓。

我后来跟红兵说，落叶归根的意思大概就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对老家的依恋其实一直就那么着，所谓比从前更热乎的感情也只是人们逐渐远离工作主场慢慢往后面走时想来时路会想得更多一些表达得会更直白些而已。红兵比我小好几岁，概而言之也能算是同龄人，当能理解我既老气又土气的心境。现在该轮着我们恍恍惚惚了，眼面前的事丢三拉四记不清而几十年前的老事却偏偏能历历在目。只是不晓得两位年轻有为正待大展宏图的朋友会不会觉得“树高千丈不忘根”有些聒耳难听呢？

树长得高与不高，虽与自己的努力程度有关，但还取决于先天所赋，包括种子基因土壤环境，还要看后天的雨露阳光气候条件。而且那高矮也只是相对而言。没有最高只有更高，矮子里面也有将军呢。

外祖父生前跟我说过。当初给我取名自然也寄寓着长辈的期许。名出易经震卦，震为雷。两雷相叠，反响大，可消沉闷。但平日宜居安思危，慎始终，不怠慢，苦中求安，故言楚安，楚是苦楚之楚。我常常自责，辜负了长辈们的期许。大半辈子过去了，我就是平庸的俗人一个，没有弄出丁点儿响动，倒是勉强无愧于“楚安”。这就是我骨子里特别钟情“读石人”“楚安”名字的来由。

树高千丈不忘根的老话，其实省略了好几个字，准确地说，应该是纵是树高千丈也不能忘根。千丈只能是假设啊。树再矮再小，也不能忘根哦。只是树木矮小时，离地近离根近，不易忘而已。所以人们只说大树高树不能忘根。根也好，梢也罢，干也好，叶也罢，都是树，忘了根本，就是忘了自己是树。不把自己当树，鄙视脚下土地，蔑贱地下的根系，离枯萎倒地被人们拿去当摆设做物件也就不会是很久的事了。

树木树人，以树喻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说树高千丈不忘根，就是劝勉人再发达也不能忘本，不能忘了自己是人。始终记住自己是人，才不至于忘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所以，那天我跟年轻朋友补充八个字时，我把尊重人性放在了忠于百姓的前面。那是做人做事立身处世最基本最起码的前提啊。

昨天晚饭后陪母亲到她的菜园里欣赏她老人家亲手耕种的“作品”。在菜地里母亲几句话说得很是随意，但在我听来却意味深长。母亲说。你们别把我和爸爸服侍照顾得太周到了，我们就是农民出身，命根都再土里，就让我们种种菜活动活动筋骨，让我们生活的简单简朴一点吧，不然，病痛都会越来越多啊。母亲还知道不忘根呢。

工作缘故，前不久到了一个小地方了解一些情况。看到干部作风实，状态好，乡村面貌变化大，群众对党委政府工作认同度有大的提升，心里便有很多感受。我的印象中原来这里的群众基础不是很好。群众基础不好，不能怪群众，只能怪干部。跟当地的负责同志聊天时，我说过来时期我们在推进工作的过程中把很多好事办砸了办成了让老百姓伤心的事。原因呢，就是我们有些干部忘记了自己是人没把自己当人，而是把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的神，或者说仅仅把自己当成了领导，当成了上级要求、政策条款、考核指标的简单工具。一言以概之就是缺乏对人性的应有尊重。这也就是人的异化的一种常见情形吧。修水库移民、计划生育、修公路挖涵洞、集体企业改制、集镇建设征地拆迁………哪一桩不是好事啊？出发点都是为了老百姓，淳朴善良的老百姓怎么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为了让轻松的聊天氛围保持轻松，我特意提起以前读过的一则有关过去妇女放足的笔记。那则笔记见于民国时期姚灵犀先生专门研究“三寸金莲”过往的专著《采菲录》。我把这段文字抄在这里。

洛阳放足委员会派周委员赴乡下检查放足。至焦寨地方，少妇长女缠足者颇多，周委员见李姓院内，一少女双足尖尖，见周避去，周追入，强令脱袜检验，露出缠足白布。周委员以为有犯禁令，科以十五元之罚金。后经女父辩别，卒不允。女被罚后，视为奇耻大辱。遂生自杀之念。乘人不备，投入井中而毙……一个好端端的如花之女，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鼓励妇女放足，让姐妹们从缠小脚的恶劣陋习和锥心痛苦中解放出来，这自然是尊重人性的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大好事。这位逼死李家姑娘的周委员可能没有读过杜甫的《哀王孙》，“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难乞为奴”。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尊严和生命价值底线。蔑视人的隐私、尊严和生命价值底线，就是不尊重人性。世间很多好事就是这样被办砸的，深深地伤了百姓的心。数十年过去，因荷负各种重任而意气风发的“周委员”今日也还大有人在。

尊重人性、忠于百姓就是我对“树高千丈不忘根”的理解。也是我对红兵叶落归根之问的回答。不知红兵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满意有几成，但我还真的奢望着前程无量的那两位年轻朋友能体谅我的老气和土气。

责编：封豪

来源：浏阳河畔读石斋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