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语文 2021-04-07 20:34:43
文丨黄耀红
老屋后面,有一棵桑树。在半山挺拨而秀美的毛竹前,在荫翳了半爿瓦楞的酸枣树前,在撑开了一角云天的板栗或香椿树前,桑是那么柔和,又是那么纤弱。
整个冬天,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除了我的母亲。母亲的单方里常年有一味药,叫冬桑叶。
春天一到,屋角的桃花开过,田里的紫云英和油菜花次第开放,那栋砖瓦老屋顿时沉浸在漫天浓郁的芬芳里。街前廊下,到处是蜂飞蝶舞的蓊蓊微响。这时候,推开堂屋开向后院的那扇小门,小桑树已然绿意参差,出落得如同一位袅袅娉婷的女子。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桑树下觅食,卵形的桑叶在光影闪动的枝头沙沙作响。
桑叶招引不了蜂蝶,它招引的却是村前村后的少年。
那是一年里养蚕的季节。长沙并不是海滨吴越那样的桑蚕之乡。养蚕,只不过是孩子们的春日游戏。不知为什么,那时村子里的桑树并不多。谁家有一株,是长在屋前还是生在屋后,养蚕少年们心里清清楚楚。
那时候,坳前岭后的少年,大多养了蚕。少则数条,多则几十。一个废弃的纸鞋盒,就是蚕的华屋。对蚕宝宝来说,拥有一片嫩绿的桑叶,便拥有了世界的全部。
最初的蚕宝宝,以极缓、极慢的速度在桑叶上蠕动,身子是一线细细的浅灰,头微微昂着,似乎一直在好奇地打探着周边的存在。
每当放学回家,少年安静地守着那个鞋盒。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某条春蚕,从这条叶脉缓缓爬向另一条,仿佛那是一次万水千山的跋涉。
少年专注的目光里,贮满了内心的温柔与怜爱。那是比他更稚嫩的生命,是一天天长大的小小宠物。
夜深人静的时候,盒子里隐约传出一阵沙沙沙的声响,如同春雨飘在窗外。少年蹑手蹑脚地打开纸盒,就像打开一个童话的小屋。
灯光下,所有的蚕都在那里美美地吃着桑叶。他忽然记起《老山界》里那段写夜宿山间的文字:“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宏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野马在平原上奔驰……”春蚕咀嚼桑叶的声响,确如自然的天籁。
过了十几天,蚕们隐约变白了,也长胖了。看着那些被啃啮得百孔千疮的桑叶,少年这才觉得,人间与白纸上到处都写着“蚕食”,可是有哪一处能比得过这一片春天的桑叶?
终于有一天,蚕不再吃桑叶,再好的桑叶也不吃。其时,它肥肥胖胖,安安静静,躺在纸盒一角。他从嘴里幽幽吐出一根细而晶亮的丝,一线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丝。它一圈一圈地,将自己轻轻裹住,再裹住,直至那小小的肉身完全被裹进一个白色的茧屋。
少年早就读过“破茧成蝶”的寓言。然而,某一天清晨,当他打开纸盒真正看见蚕蛹生出的翅膀,看到纸盒里有了一只巨大的蛾蝶之时,他依然激动地发出了轻轻的叫唤。
那一刻,他懂了:生命何以又称作造化。
化,本是何等神奇的生命奇观啊。
多年后,少年告别了老屋,去到另一个远远的村落求学。
每当他读到与桑有关的诗句时,不知为什么,思绪总是倏尔回到老屋的后园,回到那一株秀美的桑树之下。
桑树,就这样长在少年的思念里。
那是拂晓的桑,“鸡鸣桑树巅”;那午后的桑,掩映着良田、池塘与竹林的静好;那是重阳的桑,是农人们“把酒话桑麻”的话题。
少年明白,桑树在哪,烟火就在哪;烟火在哪,故乡就在哪。
中国人将故乡称作“桑梓”。《诗经》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你想啊,桑与梓,皆为父辈或祖宗所植。对老屋来说,桑梓就是它的历史。
你怠慢一棵桑,又何异于怠慢先祖之遗训?更何况,桑可养蚕,蚕可吐丝,丝可织锦,桑所带来的是人间的温暖。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至于梓树,古人将其植于屋前屋后,意在以其树脂作为照明之物。桑在,温暖就在;梓在,光明就在。所谓故乡,不正是温暖与光明的心灵抚慰吗?
桑田,与沧海相对。前者是故乡,后者是远方。世事之变,还有甚于沧海成桑田的吗?
但是,桑田沧海并不止于地壳的运动,它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悄然发生。当年在外飘泊的少年,终于也是满头霜雪。
老屋早已不在,桑树也不知踪影。然而,曾经的少年却在最早的诗句里重温一株桑树。其时,它,正和三千年前的一个女子站在了一起。
那是《诗经》里一则关于“氓”的诗性叙事。
在那里,女子的青春,正是那“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女子的现实,却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何止是女子,每一棵桑的春秋代序,何尝又不是我们的韶华飞逝?
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陌生的微笑,青春的邂逅;淇水边惜别,复关前啼笑不能自已的思念……
三千年前的始乱终弃,与三千年后的情感狗血又有什么区别?由爱情而婚姻,由两情相悦而两情相怨,中间隔着无数粗糙而辛劳的岁月。女子年老色衰,男人“二三其德”,这故事古老得如同一个魔咒,在古老的桑树下发着千年回响。
这样的宿命,到底是基于人的心理,还是基于人的生理?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女子的声音,隔着数千年遥远的时空,依然充满着痛切,仿佛那余音还在空气里袅袅未绝。
然而,普天之下的红男绿女,谁又真正在聆听?
人们总在期待一个美丽而不忧伤的故事,亦如汉乐府里那位“采桑城南隅”的秦罗敷,亦如宋词里无数明快而欢娱的“采桑子”……
蚕与桑叶互为生命的惟一。有人实验过,一只春蚕,其实也可以其他春之树叶为食。只不过,无论哪一种树叶都不可能像桑叶一样为蚕带来生命的繁衍。
莫非,这是一种天启?采桑之于女子,也缘于这样一份遥深的文化隐秘?
责编:刘瀚潞
来源:湖湘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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