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六):灯芯草张嫲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10 00:3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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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梦回庙街(六):灯芯草张嫲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张嫲是覃润之老先生的儿媳妇。

前面说过,东岳庙和东岳小学是在一起的,解放前有个很有名气的校长叫覃润之。

听父辈们讲,覃润之老先生虽然只是一个小学校长,却很早就加入了国民党,是县里有名的绅士。他举止斯文,谈吐温和,识事明理,不怒自威。他笃信教育强国,一辈子的爱好就是教书育人。

民国三十五年春,年近花甲的润之老先生满怀抗战胜利的喜悦,与朋友同游南京。在中山陵曾赋诗《丙戌年仲春游钟山》一首:

婷婷一树春,璀璨铺山径。

粉墙绿璃瓦,扶疏隐花林。

七十多年过去,仍然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民族走过寒冬、走进春天的喜悦心情。

覃校长在东岳庙小学主事的时间比较长,他四处化缘,筹资把古庙西侧的三间厢房改造成了三间教室,扩大了办学规模。他深知办学需要好老师,总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延揽有学问的先生来校任教。我的父亲只在庙里读完初小,却一手毛笔字龙飞凤舞劲健秀美,一手算盘行云流水又快又准,一手二胡浅吟低唱闻者驻足。这里面有他自己悟性好的原因,更多的要归功于覃校长当年在庙街小学推行的素质教育。

可惜,我没有见过润之老校长。

老校长的儿子大名覃客哲,也是个说话和气,慢条斯理,善良豁达的人。他从省立二师毕业后,子承父业,在乡中学教了一辈子书。

客哲老师的眼睛高度近视,眼镜片厚的像酒瓶底儿,让人觉得深不可测。我妈妈看他眼睛戴得累,就把我家公戴过的一副水晶眼镜拿给他试试。客哲老师戴上去就不舍得摘下来,说又轻巧又清晰,感觉太舒服了,央求我妈妈借给他用着。

水晶眼镜是我家公的遗物,当年换它用了二十担谷。我妈妈本来不愿意交给别人,可是看到客哲老师那爱不释手满眼期盼的神情,再想到张嫲的热心肠,就答应借给他用了。

这个张嫲正是客哲老师的老伴儿。

张嫲娘家在石门花山,父亲是个郎中,擅长把脉问诊,惯用针灸、艾灸治病,家里虽称不上豪富,却也是个丰衣足食的小康人家。张嫲是郎中的大女儿,不光模样俊俏口齿伶俐,还手脚勤快善良贤惠。她常常帮着父亲采摘草药,接待病人,时间长了,也学会了艾灸、灯芯灸等医术。

郎中父亲很喜欢这个聪慧能干的大女儿,他舍不得把女儿嫁人,竟然想招一个上门女婿。可是郎中是有儿子的人,别人担心以后闹家庭矛盾,都不敢上门入赘,于是时间一晃就到了民国三十二年,张嫲长成了二十岁大姑娘。

民国三十二年,全面抗战进入第六个年头。这年秋天,日军派出大队人马从鄂西渡长江分路进攻常德,其中一股于十一月十五日攻占石门,负责防守的国军第七十三军仓皇撤往慈利。

我父亲当年五岁,他记得当时有一队国军曾在庙街祠堂住宿一晚,晚饭后一个士兵擦枪走火,虽然没伤到人,还是被带队长官狠狠训了一顿。这队国军第二天一早就集合出发,并告诉村民鬼子随后就到,嘱咐大家抓紧撤离。幸亏得到军队提醒,全村百姓都扶老携幼躲进村后大山,除了几头没来得及牵走的肥猪被日本鬼子宰杀,没有受到其他损失。

张嫲的娘家离石门县城比较近,攻守双方激烈的枪炮声清晰可闻,老百姓虽然躲在山上,仍然吓得两股战战。张郎中早就听说日本鬼子喜欢糟蹋花姑娘,不由得特别担心鬼子兵进山捉人,后悔没让大女儿早点出嫁成家。

好在这次鬼子兵的终极作战目标是攻占常德。日军大本营认为,常德是湖南西部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与东部的长沙相呼应,是重庆中国军民的补给命脉所在。占领该地,东南可监视长沙、衡阳,西面可窥伺四川东部,成为足以威胁重庆的战略要冲。在这一作战目标指引下,日军在攻破石门后根本不屑进山追杀老百姓,而是分兵尾追国军,直扑慈利县城。这股日军在火烧慈利县城后又杀奔桃源,结果在热水坑一带被阻击的国军打死数百人,双方在常德外围形成胶着。

此番逃难,张郎中虽然带着全家有惊无险,但危机意识已然深深萦绕心头。他不再想着招赘上门女婿,而是放出风声,愿意给大女儿寻个好人家出嫁。

没过多久,有人把庙街小学覃润之校长的儿子介绍给张郎中。覃润之校长的大名,郎中早有耳闻。现在听人说他的儿子是省立二师的毕业生,并且子承父业做了中学学堂老师,心里不禁暗暗欢喜乐意。跟女儿商量,姑娘回说全凭父母做主。于是三茶六礼之后,张嫲在民国三十三年腊月与客哲老师结婚成家。

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张嫲和我妈妈一样,在那个特殊年代也没少受委屈。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她们两个相处比较亲近。

八十年代初期,社会改革开放,人们铆足劲脱贫致富奔小康,万元户成了大家的向往,穿衣打扮也不像以前那么保守了。

有一天张嫲来家里找我母亲白话,神秘兮兮摸出一个手帕包成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枚戒指、一对耳环,都是金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黄金,见我那么好奇,张嫲允许我拿手掂了一下戒指,感觉沉沉的,颇有一些分量。

听张嫲说,她结婚时娘家陪嫁了不少金银细软,因为解放后以贫穷为荣,她把许多陪嫁东西都悄悄变卖了,只留下这两样做姑娘时就戴在身上的戒指、耳环,用油纸包了藏在墙缝里。她来我家里,就是想让我妈妈帮她通通耳洞,方便重新戴上耳环。我妈妈烧红一根缝衣针,在张嫲耳垂上找到陈旧的耳洞痕迹,很轻松就穿了过去。

从这以后,张嫲就又挂上了耳环戴上了戒指。日月轮回,她的这些老物件终于又排上了用场。

张嫲是个热心人,她跟郎中父亲学会了灯芯灸。灯芯灸俗称报灯火,是把灯芯草用菜油灯点燃,然后区别患者症状点烧不同的穴位,即烧即离,烧的地方如果发出清脆的炸响,就表明烧对了位置,病很快会好。被灯芯草烧过的地方会泛起一个小小的水泡,只要不沾水,一两天就会愈合,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庙街人有个头疼脑热、眼花耳鸣、手足麻痹,都会找张嫲报灯火。她总是有求必应,带上灯芯草就上门了。我小时到她家里串门,有一次就碰见她在后院用簸箕摊晒灯芯草。那些灯芯草一根根纯白如雪,放一根在手心,感觉轻巧若絮。很奇怪这么一根柔弱草茎,竟是驱病神器。

我堂姐小时候长蛇斑疮,腰身起了一圈红点,又痛又痒。蛇斑疮其实就是带状疱疹,因为这疮密密麻麻一圈红疹子,有头有尾,看起来就像一条蛇,乡里人因形命名,就叫它蛇斑疮。

乡里老人讲,蛇斑疮一定不能让它头尾合拢,不然就难治了。为了防止头尾合拢,张嫲接连三天,每天一次用灯火烧蛇斑疮的七寸部位。说来也奇,烧了三次后,我堂姐的病竟然好了。后来我给一位学西医的朋友讲起这件事,他分析说:“带状疱疹是病毒引起的,而病毒最怕高温,点燃的灯芯草直接烧灼在疱疹上,导致病毒被高温杀死,病就被治好了。”

我妈妈对报灯火治病深信不疑。她风湿重,经常这痛那痛的,张嫲的灯火就常在她身上烧来烧去。每次烧完,她都感觉轻松许多。后来我妈妈中风病倒,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嘴角也歪斜了。张嫲很着急,好几次主动上门报灯火。她烧的部位,既有脸上的太阳穴、人中穴等穴位,又有手足上的一些穴位。效果似乎有一些,但由于没注意控制血压,我妈妈又复发了两次中风。最后一次复发是在晚上,直接就要了她的性命。

一九九五年冬天,张嫲感觉浑身乏力,卧床休息了半个月,在大寒节气撒手人寰。出殡那天早晨开始下雪,初如柳絮,后似鹅毛,纷纷扬扬,不辨东西。积雪的地面,远近皆白,仿佛漫山遍野都是悲伤的灯芯草。

客哲老师老年失伴,寂寥伤感,在卧室门上手书半阙苏轼悼亡词:“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五年之后,他就追随张嫲到地下做伴去了。

我们没有收回家公的水晶眼镜。我心里想,如果不戴着水晶眼镜,高度近视的客哲老师即使在地下遇到张嫲,恐怕也会“纵使相逢应不识”的,非得张嫲拉着他喊一声“老头子”,俩老才能喜相逢。

张嫲和客哲老师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种过田烧过砖,在村旁白龙煤矿建成后看到机会,开始专心杀猪卖肉;小儿子师范毕业后教了几年书,却耐不住清贫,不顾父母反对辞职干起了个体户;女儿没怎么读书,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覃润之老先生的学问和事业,就此在孙子辈上戛然而止。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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