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七):珍姑嫲和她的儿子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12 09: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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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庙街(七):珍姑嫲和她的儿子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珍姑嫲是个脾气极温和的人。

她娘家就在庙街对面的山脚下,因为姓李,且是大姓,庙街的小孩都叫她珍姑嫲。

在庙街,珍姑嫲是最长寿的人,九十六岁才寿终正寝。她一辈子和人说话都轻言细语,从没与人吵过架。

珍姑嫲的第一任丈夫姓刘,住在与石门交界的三江口一带,是远近有名的石匠。

刘姑嗲和珍姑嫲结婚不久,就把家搬到了庙街,一排三间瓦房,正在牌楼西侧,与古庙前后相邻。

可能是长年累月打岩凿石伤了眼睛,刘姑嗲四十岁出头就双目失明了。那么一个走南闯北受人敬重的手艺人,突然眼盲不得不窝在家里要人照顾,这种心理上的打击恐怕比身体上的残疾更甚,他常常沉闷地坐在堂屋门口,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好在珍姑嫲温柔贤惠,并且勤劳坚韧。丈夫身体垮了,两个孩子又没成年,她毫不犹豫挑起了家庭重担。

珍姑嫲会熬糖,不管是红薯糖还是米糖,经她手做出来都甜滋滋的没有一点糊杂味。她把糖拿到集市上去卖,靠着这点小本生意艰难度日。

刘姑嗲眼瞎后没几年就死了。经人撮合,珍姑嫲接纳了一个姓何的银匠。银匠的小铺子就搭在庙门左手,里面的火炉连着拉杆风箱,一年四季炭火明旺。

与铁匠铺不一样,银匠铺里的锤子、钳子、剪子、砧子都是小号型的。毕竟银子贵重,经不起大锤大砧揉搓。银匠铺门口摆着一口半人高的橱柜,里面放着一些做好的银器制品,多是小孩佩戴的手镯、项圈,还有一些银杯子、银勺子、银簪子……它们在橱柜里泛着如同满月的柔和光晕,吸引顾客流连忘返。

珍姑嫲和银匠何嗲生了一个女儿,我们从小就叫她何娅。何娅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皮肤白皙,秀发如瀑,是很耐看的美人胚子。尤为难得的是她性格温婉活泼,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和人说话未曾开口先露笑。庙街上的人无论老少,都很喜欢她。

有了何银匠的帮衬,珍姑嫲一家的日子有了一点转机。大儿子娶了我们家族里的一个姑姑,于是我们都喊他刘姑爷。刘姑爷的弟弟后来参军入伍,把军属光荣的牌匾挂在了大门口。

就在日子向好的时候,苦难又降临到了这个家庭。刚刚二十出头的刘姑爷染上了肺结核,在那个年代,结核病可是绝症。当时全镇染肺结核的年轻人有二十多个,只有两个人死里逃生。

刘姑爷就是大难不死中的那一个。何以大难不死?刘姑爷说多亏娘亲给他娶了个好媳妇。我的本家姑姑心地善良、性格坚韧。眼见丈夫咳嗽咯血,身体日渐消瘦,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女人展示了藐视厄运的勇敢和坚强,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前路多么渺茫,她在丈夫面前总是笑脸盈盈,从来不抱怨从不说委屈。结核病人需要加强营养,她坚持每天给丈夫蒸一碗鸡蛋羹。她听说牛奶对病人有好处,就千方百计托人买回奶粉给丈夫冲来吃。她想尽办法把好吃的留给丈夫,自己只吃一点粗茶淡饭。

看着母亲和妻子辛勤操劳,想到孩子还那么年幼,刘姑爷决定振作起来,不再窝在家里自怜自艾消沉等死。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拒绝和别人谈自己的病情,因为别人谈起结核病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充满了怜悯,它会不断提醒自己是个病人,削弱自己的意志。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自学漆匠,他要靠这个担当责任,赚钱养家。

说来也真是奇怪,在刘姑爷做了这两件事后,曾经被人预言“他的病要能好,除非咸鱼能翻身”的人,身体竟然日渐好转,过了两年就完全康复了。看着大儿子白里透红的健康脸色,珍姑嫲感觉苦尽甘来,笑声朗朗。

刘姑爷的病虽然好了,但做漆匠养家的心愿迟迟未能实现。乡里有规矩,匠人一定要有传承,不然就不会得到认可。刘姑爷虽然把油漆活摸了个门儿清,却没有人请他上门做工。

就在刘姑爷苦闷之际,我三姑要出嫁了,陪嫁的床、柜、桌椅等家具需要油漆彩绘。我大伯提议请刘姑爷做油漆活,得到了我嗲嗲和三姑本人的同意。

我们家违背乡俗请刘姑爷做油漆,完全是因为我们两家的关系太好了。我嗲嗲和珍姑嫲两家门对门,中间只隔了一条三尺来宽的巷子,两家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相处融洽从无芥蒂。再说,对刘姑爷的油漆活,我嗲嗲和大伯都比较认可,相信他会干得漂亮。

果不其然,刘姑爷把他的第一单活当做了自己的表演秀。从挂底、打磨,到上漆、绘画,刘姑爷对每一道工序都精益求精,等到全部活儿完成,一堂新漆的家具几乎亮瞎了庙街人的眼。那平滑的表面、纯正的颜色、匀净的色调、鲜活的图案,让乡亲们啧啧称奇,赞叹不已。我三姑的陪嫁家具,实际上成了刘姑爷漆匠手艺的活广告。自那以后,他成功跻身漆匠行列,并且后来居上,成为行业大腕。

刘姑爷不仅漆工做得好,还擅长建筑工程预算,起一栋房子,需要开挖多少土方、要用多少石料砖瓦木材、需要多少木工瓦工,他随口就能报出数字。凭着这手绝活,刘姑爷后来被镇政府请过去,先后做了建筑队长、企业办主任、水泥厂厂长。他重视培养孩子,先后把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送进大学。

四个孩子全部考上大学,这在乡里是了不得的荣耀,刘姑爷完成了一次堪称经典的人生逆袭,也让珍姑嫲成了方圆百里最有福气的老太太。

珍姑嫲的二儿子从部队复员后,也娶了我的一位本家姑姑,我们都叫他小刘姑爷。小刘姑爷刚从部队复员那几年,一直跟着哥哥干漆匠活,从打下手做起,没用多久就成了一名出色的漆匠。

一九八0年代中后期,县里在村子旁边建了一个中型煤矿,周边村镇有许多青壮劳力到矿上做工,挣一份远远高于栽田种地的收入。小刘姑爷脑子活,在乡亲们还在想着进矿挖煤的时候,已经从黑亮的煤炭中看到了金灿灿的商机。

商机其实不复杂,一点就破。当时各地煤炭供不应求,手中只要有煤,就不愁卖不出好价钱。小刘姑爷做煤炭生意,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很容易就能从矿里拿到想要的煤炭指标。他在煤矿附近修了个煤场,把煤从矿里运出来,堆在煤场里,再寻找买主,加价卖出。没过几年,小刘姑爷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家里新修了楼房,还添置了一台大货车。

就在乡亲们羡慕小刘姑爷脑子活、会赚钱的时候,钱却像潮水般从他手上奔涌而去。

本世纪初,香港地下六合彩传到内地,几年时间就风靡了长江以南各省,越是偏远的农村,沉迷买彩的人就越多。

进入内地的六合彩不叫六合彩,叫“码”,买彩就叫买码。我那时已在省报做记者,亲自采访过溆浦县一起买码惨剧——一村民买码先赢后输,输了不甘心,东挪西借凑钱再干,结果亏进去十多万。因为借钱无门回本无望,走投无路的村民点燃炸药,与庄家同归于尽。那些年,类似的买码悲剧在农村屡见不鲜,政府随即出台了一些打击买码的措施,但效果并不理想。

小刘姑爷的幸福生活就夭折在买码上。他本来腰缠百万家财,只要踏踏实实把煤场办下去,迟早会成为千万富翁。但命运露出了它不可捉摸的一面,在一次试探性买码获得四十倍回报后,小刘姑爷走火入魔了,他开始以万为基数逢码必买,其间有输有赢。输了只怪自己运气不好,赢了就觉得自己很高明。

珍姑嫲虽然年岁老了,但丰富的人生经验让她直觉买码是一条危险路,她好几次苦口婆心规劝小儿子远离赌博,踏实持家,但小刘姑爷半句都没有听进去。为了提高赢钱几率,他反复研究出码规律,痴迷寻找宝藏钥匙。几年下来,他的煤场垮了,积蓄没了,车子卖了,最后还欠下了数百万的债务。为躲避债主,他在年近六旬时弃家出走,外人不知所踪。

二0一五年九月的一天,珍姑嫲一睡不醒,以近百岁高龄寿终正寝。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她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很少出门到庙街上走动。她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小儿子家道败落,逃债不归,是她晚年最大的心结。

珍姑嫲的葬礼隆重热闹。起灵时,她的孙子、重孙子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在送葬的队伍中,还有一些讨债人。他们以为小刘姑爷一定会回来送老母亲最后一程的,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在葬礼上找到他的身影。

去年二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说他是小刘姑爷,现在广州一家医院等着做手术。

“我做工时把髋骨摔折了,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单位不同意给医药费,一直做不了手术。”在电话里,他向我讲述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原来,小刘姑爷这些年一直躲在广州打工。他年纪那么大,又没有什么技术,只好在一家环保公司做清洁工。前不久,他在绑扎废纸箱时从箱子上摔倒在地,导致髋骨粉碎性骨折。公司不承认他是工伤,拒绝负责医药费。

“我今年六十七岁了,在广州也没什么亲人朋友。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新闻媒体,替我主持公道……”说到后来,小刘姑爷竟然泣不成声。

我记下他的电话,答应托广州的媒体朋友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放下电话,我心久久不能平静。

财富虽堪求,取之当有道。赌博作捷径,岂能不潦倒?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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