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韩万峰丨12部电影,12个“少数民族语言博物馆”

  新湘江   2020-09-28 18:13:00

文丨李婷婷

一切始于14年前海南保亭的一棵槟榔树下。

对黎族妇女的母语充满好奇的韩万峰,得到的反应是一致的摇头。一个少数民族,为什么不会讲自己的母语呢?这一场景,带给这位汉族导演深深的触动,促使他拍摄了一部保护黎族母语的电影。

他没有想到,在此之后的14年里,他一发不可收拾,相继拍摄完成了12部少数民族电影。黎、羌、苗、侗、瑶、藏、土家、蒙古、哈萨克……他用光影记录中国少数民族的人文与日常,呈现着他们在民族融合和全球化大背景下的生活状态。

近日,由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评论学会、湖南省电影局主办,隆回县委县政府、潇湘电影集团承办的“少数民族题材系列电影研讨会”,在邵阳隆回县花瑶核心区举办。与会人员表示,少数民族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拍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不仅有利于增进各民族之间的了解,也是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途径。

从2006年起至2020年,潇湘电影集团联手导演韩万峰致力于系列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创作。目前,这些电影收获了各大电影节的入围提名18个、国内外重要奖项12个,其中许多作品走出国门。同时,这些电影也成为潇影集团和湖南电影近年创作的一个独特系列,成为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创作的一个独特篇章。

9月11日,小北对话导演韩万峰,跟着他的讲述,重返电影故事和拍摄现场。

文丨李婷婷

《青槟榔之味》几乎变成了一个“黎语博物馆”

新湘江:为什么选择以少数民族为题材和背景拍摄电影?

韩万峰:我是一个汉族人,其实之前很少接触少数民族。2006年我去过海南保亭采风,看见槟榔树下一些黎族妇女,听说黎族是海南的原住民族,她们自己的民族语言是怎样的?我很感兴趣。但当我问起,她们都摇头说只会讲普通话和海南话,早就不会讲黎语了。

我很吃惊。一个少数民族,为什么不会讲自己的母语呢?通过县民政局,了解到当地还会讲黎语的人可能10%都不到,对黎族母语的即将消失,感觉很痛心,当时就萌发了一个念头:要拍摄一部保护黎族母语的电影。

所以,我的第一部少数民族电影《青槟榔之味》,并不是为了拍民族电影而拍的,当时的想法,仅仅是为了保护母语这样一个主题。对于当地来说,这也是我国第一部黎族现代生活题材电影。

《青槟榔之味》电影海报。

新湘江:《青槟榔之味》的从选角到拍摄,有没有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细节和故事?在架构这个故事时,是选取的他们本人的故事,还是虚构的一个故事?

韩万峰:我们到处寻找还会讲黎语的人来参演。在一个非常偏远的村庄,我们找到一个老太太,脸上纹着图腾,能说一口非常正宗的黎语。她成为了电影中一个重要的角色。电影里没有一个专业演员,对白全部采用黎语,它也成为我第一个少数民族母语电影。

电影在海南放映的时候,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当时韩少功也跟我一块坐在台下看,大家都觉得这个电影很有意思,演员、场景、对白、拍摄手法都很原生态,跟他们以往看的电影不太一样。

我拍摄的都是故事片,而非纪录片。所以故事是虚构的,而且讲述的就是为了保护黎语这样一个故事,通过一对姐妹和姐夫之间的故事展开。姐夫是一位教黎语的老师,但他的学生慢慢都不上他的课,都跑去学英语。他牵头去家家户户动员家长,但大家都不支持他,只有妹妹理解他……故事通过这位黎语老师,表现了现代性语境中坚守民族语言及文化传统的努力。

《尔玛的婚礼》电影海报。

新湘江:黎语现在的状态如何?

韩万峰:这部电影,几乎变成了一个“黎语博物馆”。我想这也是它的意义所在。

接下来,2007年,我在四川绵阳北川又拍了《尔玛的婚礼》。这里是我国唯一一个羌族自治县。电影杀青几个月后,汶川地震。这场地震对于羌族的伤害非常大,近7万遇难者中,羌族群众占比接近半数,而且理县、茂县这些羌族自古聚居的地区,地形地貌也遭遇巨变,古寨碉楼受损严重。

电影本身讲述的是少数民族和汉民族文化冲突中何去何从的问题,但电影中呈现了羌族的建筑、服饰、语言、婚俗等,相当于对羌族文化做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记录。这也使这部原本为了保护羌族文化而拍的电影有了双重意义:不仅展现了羌族的文化,也保存了羌族聚居地区地震前的风貌。

韩万峰在拍摄现场。

我要在电影中尽可能减少话语权

新湘江:在接下来的14年里,您拍摄了12部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相当于一年拍摄一部的节奏。为何想要一直延续这样的题材?拍摄采用这样的策略,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韩万峰:在拍摄手法上,尽量体现与经典少数民族电影不同的叙事策略。建国以来,我国摄制了一批体现新中国建立后,各民族团结一心,渴望过上幸福生活的为主题的电影,如《阿诗玛》《五朵金花》《刘三姐》等。这些电影满足了当时汉族观众的对少数民族风俗的观奇性诉求,且塑造了一系列爱憎分明的可爱主人公,从而受到观众的追捧和喜爱。

而我接触少数民族电影创作时,已到了改革开放后了,电影的美学变化,信息的便捷传播,都要求我们这一代电影人,在对少数民族电影的创作上有所改变,采用新的叙事策略。每一部电影的筹备阶段,我们都要进行大量的田野调查,创作期间聘请少数民族文化专家作为剧组顾问,用少数民族母语完成电影对白。

在从事少数民族创作,特别是多民族电影创作时,我一直有一种思考:用当下性重写少数民族电影生活史。当然现在看来还不一定能表达出来,但我一直在朝这个梦想靠近。

《天边加油站》电影海报。

新湘江:您是汉族人,拍摄少数民族题材、尤其在挖掘人物心理状态、矛盾变化这一块,会有障碍吗,您如何处理?

韩万峰:我老家河南洛阳,我是一个真正的中原人,从小到大,都是受的地道的汉族文化熏陶。一旦进入少数民族文化中,生活习俗的陌生和文化的差异,都是我刚开始进入拍摄少数民族电影时,极其不适应的地方。

在电影中,我呈现出来的尽量是原生态的东西。但我好像越拍越怕,我会在表现这些民族时断章取义吗?会不会有个人所好?会不会对这个民族不公正?我个人对这个民族的想象会不会变成一种干预?

所以,在拍摄时我要做到导演尽量减少说话,让本民族的人员完成他们的民族表达。我要在电影中尽可能减少话语权,让各民族的故事以原生态呈现在观众前面。然后再把我的思考、担忧融进故事中。这样处理的好处是,让这些少数民族电影从某种意义上更有民族身份,更能获得本民族人的认可。

《我们的嗓嘎》电影海报。

全球化大背景下,我想传达他们如何在融合中共生

新湘江: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您如何通过电影表现少数民族的生存状况与心灵状况?比如他们如何融入现代生活?如何在传统和现代、农村和城市之间转换切换?您如何看待和表现他们所理解的全球化社会形态,以及他们如何将自己融入全球化的浪潮中?

韩万峰:前期的作品大概以少数民族区域为拍摄核心。但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开始察觉到,我的电影呈现出一种不变的状态。当做到第九部《屋顶上的马奶节》的时候,我对民族电影的理解也更加成熟,我开始尝试改变。

原来的电影就是讲本民族的故事,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这些少数族群众进入城市,进入了民族融合的过渡地带,我把民族电影的场景从乡村转移到了大都市,也开始加入汉族专业演员。这样的拍摄也让我更加自信,因为可以把我带进电影中去,对电影叙事我可以慢慢进行一定程度的干预了。

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之前的电影中我们有更多的担忧,但这是一个世界性课题,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我们有权利共同享受现代化带来的便捷。如果为了满足你的“猎奇”,而阻止他们享受现代化带来的便利,从人类学的角度,那是不公平的。电影从原来几乎像纪录片的原生态表现形式,开始向剧情类转变,也开始呈现出电影的娱乐性。

同时,单一的民族是无法生存的,它离不开全球化,我也在努力表达他们如何在融合中共生。中华民族大融合是趋势,在这个过程中,少数民族的特点和文化同样在与时俱进,我希望能记录下在这个过程中,少数民族人民尤其是年轻人的处境和选择,看到他们中的大多数和我们一样,是每天都为生活努力奋斗的普通人,只不过由于各少数民族受不同历史背景、文化地理区间影响,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独特的生活方式和表达意识而已。

《梯玛和他的儿子》电影海报。

新湘江:近几年,您开始更多地开始思考民族融合的主题,比如把民族电影的场景从乡村转移到了大都市,以城市化为背景,民族融合、身份消失、都市生活的现代化与民族性之间的冲突,构成了少数民族电影都市三部曲的核心表述。请谈谈这三部电影的构思和创作过程,以及您最希望通过电影传达什么?

韩万峰:《屋顶上的马奶节》讲述的是生活在深圳的一家蒙古人,为了挽救儿子与儿媳即将触礁的婚姻,70岁的老额吉决定在家里举办一年一度蒙古传统节日——马奶节。但在大都市举办马奶节困难重重,没有草地,怎么办?最后老太太在自己屋里房顶上种草,通过一场屋顶上的马奶节,呈现出了一个蒙古家族在大都市的生存状态。

然后拍了《西兰姑娘》,讲述土家族姑娘西兰和桔子因爱上了一个叫侯喜会的男人,先后来到了这座以三峡著称的大城市里。到重庆后,她们生活、习惯和思想都开始发生变化,她们很迅速地融入职场中,但因为自身民族身份的模糊,文化的隔阂,让这帮土家族姑娘经历了各种碰壁、迷失,但还是要坚强地生活。民族融合之下,她们没有退路,她们必须要去认可这个城市,去成为城市的新移民。

《西兰姑娘》电影海报。

然后今年拍到了我们湖南的花瑶,电影叫《父母的城市生活》,讲述一对瑶族老人为了带孙子,来长沙生活的故事,同样是带着民族身份如何融入城市生活,展现他们的矛盾、苦恼、快乐,他们的喜怒哀乐。同时,影片也是湖南省电影业在各行业逐步复工复产的大背景下开拍的第一部电影,6月1日在潇湘电影集团举行开机仪式,将在长沙和隆回两地取景拍摄。

从中年人、到年轻人、再到老年人,他们在共同融入这一历史进程。民族融合中他们的声音不能缺失,城市化进程中不能没有他们的身影。这三部电影,也构成了我从纯少数民族叙事到民族融合叙事转型过渡的“都市三部曲”。

《父母的城市生活》电影海报。

潇影集团看到了少数民族电影的“未来价值”

新湘江:贾樟柯其实也一直在思考这种“融合”,在城市化进程中人的迷失、矛盾和挣扎。只是他更多把拍摄场景直接放在了融合的过渡地带——小镇。同属“第6代导演”,您觉得您的表达方式有何异同?拍摄这些电影之后,与拍摄之前您对少数民族人文风俗、以及民族融合大背景下人物生活和心理变化的认知,有何异同?

韩万峰:贾樟柯的电影符号学用得特别好。相对来说,我没有那种太强烈的东西,我的电影语言更温情。

这类题材的电影,往往没有多少商业的功能。我们只能说它具备记录和保护的功能。少数民族电影到底该怎么发展,学者们也都在关注。我想,除了文化的记忆、文化的思考以外,下一步我们的电影还要进行改造——对少数民族电影类型化的改造,让更多年轻观众走进电影院。

目前观众更多还是带着猎奇的眼光去看少数民族的文化和传统,而相关影视作品对于少数民 族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大都市生活状态的呈现,还有缺失。我希望能通过对少数民族在现代生活中处境的真实展现,让观众更全面地了解少数民族。

这样的话,你必须有好故事,有符合类型电影的故事。我希望我们的民族电影不再是纯粹的专家学者或者文化精英来看,还有更多普通观众乐意来看。你看《阿凡达》,不就是一个以民族化为背景的故事吗?

《西兰姑娘》电影杀青照。

新湘江:在这12部电影中,有4部都是讲述湖南本土少数民族的,相当于1/3都与湖南有关。从体量上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比例。基于怎样的契机,您对湖南的少数民族熟悉并感兴趣?缘何与潇影集团展开了这样长期的合作?

韩万峰:在湖南,最早拍摄的是通道,侗族电影《我们的嗓嘠》,后来又拍了靖州苗族电影《锹里奏鸣曲》和龙山里耶土家族电影《梯玛和他的儿子》,今年又通过《父母的城市生活》,把隆回的花瑶拍了。这样拍下来,湖南的四大民族我全拍完了。

《锹里奏鸣曲》电影海报。

我1987年当兵后就来了湖南,1996年进入潇湘电影制片厂,当时做文学编辑,抓的第一部剧本就是《那山那人那狗》。所以后来我拍少数民族题材,潇影集团很支持我,虽然这类电影不赚钱,没有太多商业上的价值,但潇影集团一直都很肯定电影的文化意义和未来价值。这让我很感动,因为有潇影的支持,才完成了这样大体量的少数民族题材制作。光靠我个人,是无法完成这十几年的追求和梦想的。

也正因为有潇影的支持,我希望它们连贯起来,能慢慢形成一部“中国少数民族电影档案”。湘江

《父母的城市生活》电影杀青照。

专家热议“韩万峰现象”

刘学(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电影局局长):湖南是一个多民族的省份,在湖南生活居住的少数民族人口有600多万,民族文化资源丰富,这是我们宝贵的财富,也是电影创作的重要来源,今后在各方面的帮助下,湖南的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一定会结出更加丰硕的果实,散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

侯光明(全国政协委员、国家电影智库秘书长):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以 “原生态”立足,或壮阔瑰丽的自然生态景观,或眼花缭乱的民族风俗风情,这些令人着迷的“原生态”现象则赋予民族最本真、最原始的状态,远离雕饰性、虚构性、功利性而自然存在,因此简略而纯美。

饶曙光(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韩万峰导演的这些电影,用本民族非专业演员和本民族语言完成电影对白,描写本民族社会生活与思想感情,不仅将独特的语言特征与思想情感、社会生活融为一体,也为一些面临语言消亡的少数民族保留下了准确的常用语标本,既体现了电影创作对原生态、真实性的美学追求,也展现出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对少数民族文化保护的责任担当。

李道(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我们需要表达自己,需要大量的文艺作品,尤其是电影作品,来让后代记得我们曾经的历史、文化和生活方式,记得我们的故乡,留住我们的回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在当下还是在历史中,都能够感受到创作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责任感和巨大价值。

王海洲(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李道新,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潇湘电影集团和韩万峰创作的系列少数民族题材电影选择民族母语进行对白,是对少数民族语言的传承,更是一种保护。

周安华(南京大学亚洲影视与传媒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在世界范围内,对边缘族群和边缘文化的表达都是电影在题材变化过程中非常重要的趋向,而潇湘电影集团的少数民族题材系列电影能够以平民现实主义的视角,来低姿态的关注少数民族族群,勾勒他们在社会变革中生活变化的生动印记,实属难得。

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我觉得韩万峰的尝试特别有意思,《屋顶上的马奶节》实际上是将一个中年危机的故事跟少数民族题材结合起来,《西兰姑娘》实际上是将一个纯爱的青春爱情故事跟少数民族题材结合起来,《天边加油站》是将一个扩展家庭的故事跟少数民族题材结合起来,我觉得这是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一个发展方向。

周夏(中国电影艺术中心副研究员):万峰导演的12部少数民族电影中的女性,很多都体现出了对女性在当下生活境遇中的思考,从中可以看到少数民族的女性跟汉族其实是相通的,无论是彝族、羌族、侗族,她们所面对的抉择困惑都有着非常深刻的启示意义。

导演简介

韩万峰,1969年出生于河南洛阳。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少数民族专业学会副会长,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影视专业委员会理事,一直致力于少数民族电影拍摄,现供职潇湘电影集团,专业编剧、导演。

自1996年从事影视创作以来,担任编剧、导演作品二十余部,作品曾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全国及省电影“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夏衍文学优秀剧本奖、美国洛杉矶国际家庭电影节最佳音乐奖、中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北京民族电影展“金杉叶”最佳导演等。

电影作品曾入围开罗国际电影节、印度浦那国际电影节、法国巴黎(中国)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多伦多国际环保电影节、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英国伦敦电影人国际电影节、南非国际电影节、俄罗斯外贝加尔湖国际电影节、英国威尔士国际电影节等。

主要电影作品:《那山那人那狗》(文学编辑)《青槟榔之味》《尔玛的婚礼》《乡村环保事件》《我们的嗓嘎》《云上的人家》《马奈的新娘》《屋顶上的马奶节》《西兰姑娘》《香河》《父母的城市生活》等。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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