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艺 2019-12-23 19:56:57
蔡测海,江湖人称蔡哥。湘西人,或曰三世界、三川半人。他是小说家,那是肯定的。出版过那么多广受好评的小说,比如:《母船》《穿过死亡的黑洞》《三世界》《非常良民陈次包》《家园万岁》等,特别是那获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远处的伐木声》,我曾经是一遍又一遍地朗诵。
我和蔡哥何时相识,记忆模糊了。
只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我供职于长沙广电的《空中之友》报,业余时间在一家广告公司厮混。蔡哥有事没事来公司坐坐,指点迷津。当时蔡哥在我的眼里,那就是文坛的前辈。但怎么看,他也不像个小说家,而像诗人。我是把他那《远处的伐木声》和沈从文的《边城》比对着读的。时而把阳春当成翠翠,时而又把翠翠当成阳春。那时我也算个诗人,出版过两本诗集,一本《爱的小屋》,一本《流浪的根》。蔡哥一来,我就和他谈诗。我说《边城》是诗,《远处的伐木声》也是诗,都是意境优美让人回味无穷的叙事诗。比如那阳春:“低着头瞧水里的影子,那胀起的胸脯让他羞红了脸,拿起一把青菜在水里搅着,那乖影子在水里模糊了起来,随着一串涟漪荡到远处⋯⋯”
有一天,蔡哥忽然问我是否加入了中国作协,我说没有。蔡哥说,如果愿意,他就当我的推荐人。我自然求之不得。我就是那一年在蔡哥的推荐下加入中国作协的,那一年是一九九五年。还是那一年,我厮混的那家公司惹了个不小的麻烦,也是蔡哥动用他的人脉,帮忙摆平。可以说,蔡哥是我遇到的贵人。
我和蔡哥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三年两年的,也难得见上一面,实属君子之交。但他对我的好,我是放在心中的。
最近几年,我喜欢到一个叫唐羽的地方喝茶。在唐羽走廊的书架上,有一本蔡哥的小说《家园万岁》,好久没看蔡哥的小说了,我得看看。周作人说,废名的小说,最好是一个人在树荫下坐着,边晒太阳边读。我以为,读蔡哥的小说,那也是要有讲究的。我是一边喝着茶,一边翻开蔡哥的小说,在音乐弥浸的空间里,慢慢地进入到蔡哥的世界,蔡哥的三川半。
废名说:“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绝句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成功一首诗。我的一篇小说,篇幅当然长得多,实是用写绝句的方法写的,不肯浪费语言。”蔡哥也是。蔡哥的《家园万岁》就是诗。比如他说肉体和灵魂:“肉体是山,灵魂是山上的雾岚。像雾岚附着山一样,灵魂附着肉体。肉体有形状,灵魂没有形状。灵魂的雾岚总是飘忽不定,他依附着,又自由着。”蔡哥的小说,一次不能看太多,十页二十页比较合适。就这样,我每次到唐羽喝茶,便把蔡哥的小说从书架上抽出来,看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大约有半年的时间,我在蔡哥的三川半里进进出出。蔡哥说:“三川半的日头让万物生长,让稻麦成熟。三川半的和风、阳光,是爱和慈悲。”蔡哥还说:“从汉唐到永远,三川半这个巴掌大的天空,挂满星辰,挂着太阳和月亮。太阳很近,月亮很亮。因为汉唐,三川半变得辽阔;因为永远,三川半就会长久。”三川半,真是一个充满了诱惑,让人神往的地方。
我沉醉在蔡哥的三川半里不能自拔。
我给蔡哥打电话,请他喝茶。我说还想看看他的《三世界》,以及即将出版的《地方》。
还是在唐羽。蔡哥来了,周实也来了。
蔡哥在《三世界》上题辞:“我本来想写一本好书,一部像样的小说,但写出来一本无足轻重的书。书中的某些话,仍然感觉青春活力。”周实也写了一段话:“三世界是蔡哥的世界,蔡哥这辈子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蔡哥所有的文学,无论长短,都是在表现他的三世界。”
蔡哥的三世界,便是他的三川半,他的家园。
蔡哥即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推出的长篇小说《地方》,这地方依然是三川半。大型文学期刊《芙蓉》二0一九年第六期,在头条位置选刊了其中七万余字。还是在唐羽,我是把这七万来字像读绝句一样慢慢品完的。
真的是诗。好诗。有味道。有意思。
他说犁田和晒谷:“人使劲地按住犁,人和牛使劲地把村里的泥土翻过来,把背太阳的一面翻过来晒太阳,把晒够太阳的那一面翻下去。晒场里晒谷也是这样,翻过来翻过去,在粮食里搅拌阳光,在泥土里搅拌阳光。过日子就是使劲地搅拌阳光,不停的搅拌阳光。”
他说下雪:“这个时候最好的天下事是下雪,茅屋和瓦屋,一样的色调。炊烟和路,怜若梦境。河上的风雨桥,在雪的边缘,半干半湿。水中倒影,像魚的街市,静得听不见钱币的声音。柴扉门口有鸡狗,大宅门口有石狮,任雪将群类温柔。雪落在石狮的顶上,比平时更安详。人迹兽迹,落叶牛粪,一色明亮。”
他说那个时候:“除了地是干痩的,什么都是浮肿的。云是浮肿的,脸是浮肿的,日子是浮肿的。浮肿留下来,成了三川半的历史。”
他还说:“过日子就像编草鞋,开了头就能编下去。日子就是一只草鞋,自己编,自己穿,穿烂了再去编。”
他还说三川半有谁在唱:“胀死你个水井淹死你个河,一碗饭填不满天坑,一根竹杆捅不破天。日子是过不完的桥,太阳是燃不尽的灯。风是穿不上的衣服,雨是挂起来的洗脸水。石头是赶不走的牛,火是抱不起来的伴。”
他说蛙的鸣唱:“先看,后鸣。有蛙眼,才有蛙鸣。有旱情,它先跳出池塘,在草丛中鸣叫。蛙腹鼓起,蛙腮一张一缩。一声一声地慢,旱情会久一些;一声一声的短,旱情快过去。若有雨晴,它会在荷叶上打鸣,引起蛙声。若在平时,蛙在水中,紧一声慢一声。”
他还说信仰:“信仰,也要靠食物滋养。信仰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娇贵。用酷刑对付不了信仰,诛杀也对信仰无可奈何。缺乏滋养,信仰就会变质。三年大旱,三川半的信仰变成水和食物。'雨'这位仙女走了,走向有食物和水的圣地。”
⋯⋯
不再引用了,想要引用的太多。
看蔡哥的这个“地方”,这个三川半,我就想到我的家乡,我的父母,那些乡风民俗,那些远亲近邻。看几页我就会把书放下来,闭上眼睛。他说犁田,那牛就会出现在我老家的田垅;他说浮肿,我会想起父亲,他曾经去洞庭湖修湖,得了水肿病;他说蛙鸣,我会想起老屋门前的池塘,荷叶上站着张望的青蛙;他说过日子如同编草鞋,我会想起打草鞋的外婆和母亲⋯⋯
蔡哥的小说是不能当小说来读的,他设置了重重的障碍和陷阱。但障碍是诗的障碍,陷阱也是诗的的陷阱。说来说去蔡哥就是一个诗人。你读他的小说,你得先有一颗诗心。
我喜欢蔡哥的小说,喜欢他的《地方》,喜欢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三川半。因为他的三川半是诗的三川半,梦的三川半,更是我年少时丢魂失魄的初恋的摇篮。
责编:谭思敏
来源:人民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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