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杨志宏

“潘老倌，莫忘哒，王家洲肖家嫁女呷喜酒哟!”

“做好事，汤爹，咯号大事，您巡山早点回来就要得!”

……

这边，一个竹林丛里喊，

彼岸，一个石屋里头答。

山月朦胧了河的两岸，百八十步，说远不近，两个人口气若隔壁左右打讲。月光让潺潺清流驮着，一猫身儿，闪过尺把宽的竹木老桥。映过石寨，映过瑶家墓石，月也乏了，依山枕水，渐行渐远，知向山边。

春雨滋润着岸上叫鲁家台的石街，三声犬吠，白猫跃墙。野樱花的幽香，羞怯怯踮脚下山过坎，亲近高高矮矮的竹楼石屋，盈盈一街晚香。

虽不是过年过节，入夜，各家门前也都亮起两只红灯笼，高高低低一街暖暖的红，逶迤古意。街东口的千年银杏树，巍然如小山，风乍起，满树窃语。谁家的奶伢崽忽夜啼，好响亮哟，让人想到灯下怀中那粉嘟嘟的小脸蛋。

山渐睡去，街渐睡去，奶伢崽也在娘的无名催眠曲中，甜甜睡去。

山里的晨是被斑鸠子叫醒的，叫一声，亮一寸，叽叽喳喳，天也就渐亮，银杏树梢，慢慢分明绿出枝叶。有脚步踩着薄雾，沙沙沙沙，从街东到街西。

是杀猪佬钟爹，挑一担温温的鲜猪肉，晃晃而来，哼唱嗡琴花鼓小调前。刚才，就着一大土钵香喷喷火辣辣的心肺热汤，多喝了三两纯谷酒。虽脚步子有点左右高低，各家挨户讲好的猪肉斤两，心里如月光一样清明：周疤爹明日屋里来武汉游客，要五斤夹精夹肥猪肉，一对猪后脚;何娭毑的崽和媳妇回来，要三斤精瘦好肉，一个猪肚;石婆崽伢子长身体，他的娘老子要根带肉多的筒子骨，外加一个猪肝。

刘爹一一快刀切来，称足斤两，稻草绳扎好，沿街过来，一扎一扎挂在买主们的门窗上。晨起后，他们自会取了进门，日后付账。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买卖两清，多年山间习俗。城里人初听，瞪大双眼，咯不是讲古吧?一脸疑问。

信不信随你咯，真是!

说话间，银杏树下的早市渐渐热闹，红绿黄紫的各色蔬菜，粗壮竹笋，小捆蕨菜，鲜嫩水灵，鸡鸭鹅鱼，河蟹龙虾，活蹦乱跳。白嫩嫩的豆腐，红扑扑的腊肠，黄澄澄的米豆腐，香喷喷的蛋饺，热腾腾的碗糕，色香味形，眼花缭乱。

往日里，这早市大多是山人自产自销，李家卖给杨家，孙家卖给晏家。现如今，这山这水让城里人甚是喜爱，游人渐多，各家都腾出几间屋子，打扫干净，配齐枕被，做起民宿生意。

乡村石街无门牌编号，村民便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二十四户人家，刻楷体字于菱形木匾，挂于门楣，上书立春、芒种、惊蜇、立夏、冬至等，有客来，便大声唤“立秋，屋里迎贵客哟!”

于是，早市上便忽多了些昨晚来了住下的光鲜城里人，眼睛让山货馋得放光，巴不得都买走。粤语湘音，湖北人，江西老表，方言和普通话，嘈杂熙攘，如演大戏。付现金可，微信支付也可，不到一小时，早市被“洗劫一空”。

亮灿灿的日头下，山峦愈发葱郁，浓绿浓绿横亘，龙腾虎跃。竹林扶摇，一笼一笼的翠意。云极白，天蓝得很，干净。

河滩肥美草丛中，数十个钢筋柱掩映可见，突兀些粗糙。问山人，答，近年游客猛增，村民们合伙投资二十多万元，本想在河上架座竹楼，开餐厅，卖小吃。公家人捎话进山，小河二十几里开外就是龙源水库，为城里几十万人饮水之源，若竹楼建成营业，定有生活污染。

怎么办?村民一合计，停!山不青，水不净，祖宗也不答应。二十多万元就默默埋进了河滩，打了水漂。村民也心疼啊，但不能捡芝麻丢西瓜，吃亏在没看明白保护自然生态环境的大势，捧着老黄历算小账，花钱买了教训，错在咱家自己，不恨恼谁。

午后，窗外忽明忽暗，后山的乌云徐徐翻压过来，风也转凉润了。山雀子贴着河面，疾飞盘旋，叫声紧做一团。蜻蜓低低掠过八角莲，巴哒巴哒的雨，滴在一丛丛藿香的叶子上。

雨帘让风推搡着，雍雍容容横过来，山，河，街，树，人，都像是听了一个无声的命令，或快或慢，听从雨的调遣，满耳雨声。

嫁女的肖家，派场十分热闹。山人说，落雨好，水旺财，雨水洁净山路。傍晚，老乡俗是要喝女儿告别酒的，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来了，呷米花，喝糖茶，个个满脸喜气，话语吉利，谈讲女婿的人材好，家殷族旺。肖家菜丰酒美，待客实在，笑漾屋场，畈里如过节。

潘老倌呷哒四两酒，心热面烧。他不停地打汤爹的手机，都是无法接通。山外打湿鞋，山里雨浇天，落雨天，巡山更要过细，方圆十多里咧，十多个屋场，好几座扎实的山，汤爹做事稳实，看来赶不上今晚的喜酒了,“咯个老倌子，好硬扎的一个人!”他代表汤爹给东家敬了一大碗酒，一口清，醉了是好大的事啰。

雨歇息了，白纱样的雾岚升腾起来，一缕一团，缠绕青峰。老龙潭下的溪水猛然涨涌，上午还可麻起胆子跳跃过去，现时山洪撑宽了几米，如何霸得蛮。崖底合抱粗的樟树下，汤爹蹲坐青石上多时，雨衣焦湿。

“真是又让潘老倌说中了，又冒赶上喝喜酒。肖家的女，嫁得好，据说女婿不出去打工了，回来包了山，种猕猴桃，有眼光的好后生咧!”他对着大山自语，一坡的桃树梨树栗树桂树听得亲切。

雨后，大山愈发沉静，走来小风，满谷翠微微的涳濛，清香下不得地。“吱嘎”，一声竹鸡的脆鸣，唤醒山冲润润的静。

山那边隐约传来唢呐声、鞭炮声、欢笑声，山都伏身来听。好韵味的龙窖山哟，今夜，有酒定当醉，无酒亦醉人。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