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伶人”欧阳予倩:毕生苦干的“湖南牛”

  新湘评论   2019-07-10 11:00:10

作者丨吴震

欧阳予倩,原名立袁,号南杰,浏阳人。中国现代著名戏剧艺术家。其一生执著于对中国戏剧戏曲的改革进步,田汉曾称赞说“欧阳予倩本身就是中国传统戏曲和现代话剧之间的一座典型的金桥”。

家乡的无上荣光

1889年5月1日欧阳予倩诞生于欧阳家坐落在浏阳城营盘巷的祖屋里。这个老屋建于清朝末年,是典型的江南民居,属庭院式建筑风格,建筑面积500多平方米。作为名人故居,2002年被湖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欧阳予倩在浏阳的故居虽然尚可称保护完好,但在城市水泥森林的重度挤压下它已经显得十分的逼仄与寒碜,乃至到了极少有人问津的程度。为了弥补欧阳予倩故居太过逼仄与寒碜带给人们的遗憾,2004年浏阳这座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城市便建成了全省县和县级市中最好的多功能剧院欧阳予倩大剧院。

欧阳予倩大剧院毫无疑义已经成为山城浏阳的一个地标。任你问谁,只要是本地人,大家都晓得它在什么位置。靠着天马山,枕着浏阳河,后面是五星级大酒店,前坪就是宽敞的浏阳河大广场。风水好,风景好,位置好,所以人气旺。

但它似乎仅仅是“地标”,名副其实的地标——一座具有独特地理特色的建筑。人们可以借此认出自己身处何方,却多不知这个所在为何要以欧阳予倩命名。这地方就叫欧阳予倩,路牌不写着予倩路么?听一年轻妈妈对她孩子这般讲解时,我心里不觉有些窝火。比这更离谱而又更常见的解释是大剧院系外地一位蛮有钱的老板出资捐建的,老板叫欧阳予倩,所以剧院就以他的大名命名。

浏阳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出烈士,出将军,出领袖。是众多慷慨悲歌之士的义薄云天暗淡了艺术泰斗的璀璨光芒?或者现在是初级阶段,发展还是硬道理,是有钱的大老板炫目的珠光撩人的宝气让我们疏远了文化巨人留下的精神财富?可文化也是一种力量,一种影响、一种情怀、一种温暖啊。于是,我就觉得剧院前边这广场上应该立有一块碑甚或是一尊像,我们应该努力让更多的人了解欧阳予倩,知道他是浏阳的骄傲与荣光,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文化的力量、影响、情怀和温暖。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谭嗣同、胡耀邦是典型的浏阳人,是浏阳人的典型,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浏阳人要赢不服输甚至有点任性、敢担当锐意改革、眼界宽气度大但骨子里却很传统的气质特征。其实,欧阳予倩也当得起浏阳人的典型,无论是其一生成就,还是其性格特质。

旧版《辞海》介绍欧阳予倩时称之为演员、戏剧家,新版《辞海》则称他是中国戏剧艺术家、戏剧教育家、中国话剧开拓者。我总觉得即算帽子再高些再大些再多些,欧阳予倩都当得起,只是书本上纸糊的高帽并不能传递老先生赐予后人的温暖与影响,也无法真正表达我们对已逝先贤的敬仰与追思。

(图为青年时期欧阳予倩与夫人刘韵秋)

“平淡的伶人”——全能的大师

说到欧阳予倩的艺术造诣,我觉得《辞海》的介绍确实还不够准确、全面。老版《辞海》言其表演成就而称之为演员,显然是小词大用了,所以新版《辞海》要改称戏剧艺术家。我曾见外地客人来浏阳,东道主介绍人文地理说欧阳予倩跟梅兰芳齐名时语气神情都有点闪烁。也难怪,梅兰芳演《贵妃醉酒》谁人不知啊。其实“南欧北梅”名副其实。梅兰芳回忆舞台生涯时讲述:“我们两个人一南一北,对排红楼戏,十分有趣。旁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在比赛呢”。丁玲也曾说:“我们都满不在乎地欣赏着正处于盛年时期梅兰芳的风采……然而,我最喜欢的是欧阳予倩先生的《李师师》,他演得那么妩媚、自然,不是仙女,不是后妃,而是极平常的娇美的女性。”著名实业家、教育家张謇为纪念梅兰芳与欧阳予倩南通相会,于1919年在新落成的南通更俗剧场设立“梅欧阁”,并自题“南派北派汇通处,宛陵庐陵今古人”的对联,以梅尧臣、欧阳修的籍贯暗切梅兰芳和欧阳予倩的姓氏。在张謇心目中北派梅兰芳与南派欧阳予倩同为戏曲表演英杰。我曾看过报道,早些年江苏南通还重建了“更俗剧场”,只是把“剧场”更改成了“剧院”,并将“梅欧阁”扩建成了“梅欧阁纪念馆”。

我一直在思忖,既有南欧北梅之说,缘何在百姓心目中却多知梅而少闻欧?我的看法就是两个人走的路子不同。梅欧齐名只是就舞台表演艺术的成就而言。梅兰芳十几岁开始登台演戏演了一辈子,想要“贵妃”形象不醉迷好几代看戏人都难。演戏就欧阳予倩而言,则只是其艺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

欧阳予倩在《贵妃醉酒》一戏中的剧照

欧阳予倩才华横溢,学贯中西,编、导、演俱能,艺术成就几乎是全方位的,其杰出贡献分别被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戏剧卷、电影卷、音乐舞蹈卷收入。同一位艺术家被四卷百科全书分别收入的欧阳予倩是独一无二。他唱国剧,唱昆曲,唱桂剧,唱各种地方戏。他既唱戏,更写戏,一生创作话剧21部,戏曲27部,创作改编、修改过的戏曲剧本不下50部。欧阳予倩是公认的中国话剧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演了不少话剧,写了不少话剧,《忠王李秀成》、《黑奴恨》是其创作的代表作。欧阳予倩还曾“触电”。欧阳予倩大剧院前年引进名为“国际影城”的经营项目,其标志物比大剧院牌子还做得醒目,惹得戏迷不高兴,讥之为不务正业。其实是戏迷们有所不知。欧阳予倩是在上世纪20年代开始电影创作的电影艺术家,先后编导了《玉洁冰清》、《天涯歌女》、《木兰从军》、《关不住的春光》等著名影片,并在一些影片中亲自饰演了角色。欧阳予倩还是一位电影理论家,他的论文《导演法》对中国早期电影理论的发展产生过十分重要的影响。

欧阳予倩大剧院前坪是一个天然的露天舞场,每天早晚时分成百上千的市民在这里随着动听的旋律翩翩起舞,构成一幅十分动人的风景。我常常想,要是欧阳予倩在天有灵,看着这些欢天喜地踏歌起舞的乡亲们,老先生兴奋之余会不会对大伙的舞姿指点一二呢。人们多有不知,欧阳予倩创建了新中国第一个舞蹈运动干部训练班、第一个舞蹈研究班、第一个舞蹈团——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中央歌舞团之前身),主持编写了中国第一部舞蹈断代史《唐代舞蹈》,生前曾是中国舞协主席,是全国舞者的最高权威。

欧阳予倩与梅兰芳

现在浏阳人介绍本土名人时,除了烈士、将军、领袖而外,还特别喜欢说浏阳出院士出教育家,北大、浙大、湘大等不少全国知名大学的校长都是浏阳人。其实,在我心目中,欧阳予倩更是名副其实的大教育家。且不说在新中国建立前欧阳予倩办过好几所伶工学社,指导过好些艺术团体,单是建国后受命筹建并十几年成功执掌中央戏剧学院,其劳苦功高也足以令人心生敬仰。

欧阳予倩是通家,是大师,是全能型的文化巨匠,这也就注定他不可能单单以京剧表演艺术家的形象深入观众的心灵世界。只是,默默无闻也好,铺天盖地也罢,这名声对于欧阳予倩来说似乎并非是很值得用心在意之事。他常称自己“不过是个伶人,一个很平淡的伶人”,到了晚年他也仍然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戏剧工作者”。我有点担心九泉下的老先生对今天我们尊他为“大师”会不会坚辞不受,这让我想起了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过的人生三境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欧阳予倩便是圣人无名么?

为了戏剧,“挨一百个炸弹也不灰心”

欧阳予倩不可能是庄子所言等齐万物、丧失自我的“至人”。浏阳人向以个性张扬敢为人先著称于世。谭嗣同、唐才常、焦达峰、胡耀邦、王震、杨勇……都是何等角色?浏阳人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他不回,天生的倔强。

欧阳予倩走的是艺术的路子,但浏阳人特有的精神气质在他身上同样体现得充分无遗。我以为一个地域群体的精神特质其来有因,这或许正是文化的力量文化的影响?欧阳予倩出身于官宦家庭,他的祖父欧阳中鹄先生曾任桂林知府,是谭嗣同、唐才常的恩师。欧阳予倩曾有文章记述自己儿时见到谭唐在祖父身边受教的情形。尔后,欧阳中鹄又让唐才常做了欧阳予倩的蒙师。欧阳予倩1904年赴日留学,先后就读于明治大学和早稻田大学。课外参加春柳社活动看李叔同演话剧《茶花女》,动了演戏的心思,从此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当时不为亲人和社会理解的坎坷而辉煌的艺术人生。当时跟他一起留学、演戏的人后来多为生活所迫离开舞台,唯有欧阳予倩一生跟戏剧不离不弃。留日学生“流落风尘”当“戏子”?欧阳予倩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说过,“我搞戏,家里人一致反对自不消说,亲戚朋友有的鄙视,有的发出慨叹,甚至于说欧阳家从此完了。我妻韵秋受了各方面的压力,写信劝我回家,我回信说挨一百个炸弹也不灰心”。

毛泽东回信信封

我对欧阳予倩有稍微全面一些的了解,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读过魏明伦先生的一篇杂文。那文章的题目就叫做《我“错”在独立思考》,当时魏的荒诞川剧《潘金莲》惹起热议,魏在杂文中提及60年代欧阳予倩曾被批评20年代不该写《潘金莲》。“按图索骥”,我去检索相关的书籍,方知欧阳予倩身上有着很强的平等意识,他非常同情受封建制度压迫的妇女,创作了不少控诉旧社会欺凌妇女的剧本,也演出过各种类型的中、外、古、今妇女形象,他更以惊世骇俗的胆识和才气对潘金莲来了一次彻底的颠覆性的写作,无遮无挡地向男权话语发难,被当时有识之士赞为“替残酷深重的封建压迫下的女性吐了第一口冤气”。

当然,革故鼎新的精神更具体地体现在欧阳予倩对戏剧戏曲的改革创新上。男女演员同台演出、演员用真名不用艺名、剧场前后台管理文明化、在舞台上将话剧和民族传统戏曲精华融为一体、桂剧改革、话剧语言生活化试验……真可谓是硕果累累。

(图为欧阳予倩在给中戏学生讲课)

川上桥,渡口舟,“欧阳乃菩萨也”

一个人一生建树如此之大,自有天纵其才的因素,但欧阳予倩无论如何也不合庄子“神人无功”的标准。他不是神,他就是普通的戏剧工作者,厥功甚伟,来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艰辛与劬劳。他曾在《自我演戏以来》中自述:“我对于演剧自问颇忠实,作一个伶人大约可以无愧。”浏阳人就是要强,要赢,要把事情做得大气,做到极致,因而浏阳人特别能吃苦耐劳。欧阳予倩一生便是使着浏阳人的性子“搞戏”,戏剧成为他终生的追求,成为他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之全部内容。老先生五十初度时撰有自寿放歌:“我诞丑年湖南牛,毕生苦干不抬头。食草挤奶一无惜,惟有穿鼻之绳不可留。穿鼻之绳何所似?譬如尘封故纸压心头。少年尽跃向真理,垂老愈为牛步忧,五十年来何惨怛,浮沉磨折无自由!愿为川上桥,愿为渡口舟。彼岸风光和且丽,夕景未云短,何妨继之烛,尚堪与君携手共遨游。”在我读来,这番放歌既是欧阳予倩生活情状的形象写照,也是浏阳人的精神写照。

欧阳予倩不是至人,不是神人,自谓平淡伶人,以我观之,老先生当是庄子所言圣人。别看浏阳人闯荡事业时就像初生牛犊无所畏惧不信邪,但其骨子里头很是传统。传统不是保守。我们不是常常怀想古道热肠感叹人心不古么?我之所谓骨子里的传统就是人心不古之古,就是古道热肠之古。欧阳予倩追求事功像牛一样勤勉不息,他爱真理爱自由要挣脱各种束缚,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欧阳予倩并不汲汲于功名富贵,也不像当下某些艺术家一般傲视群伦目空一切万事以我为中心,而是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心怀万物悲悯苍生的仁者情怀。他爱国。一生以戏剧为武器为国家尽心效力。他爱家。12岁时祖父替他做主订婚,结婚后一辈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彼此忠贞不渝,“虽然是旧式婚姻,爱情之深厚,并不输于自由恋爱,且有过之”。他爱同事和学生。带剧团办戏校,他向学生宣布的信条是:确认戏剧为正当而重要之事业;认清目标,决定志向;要作有思想、有学问的演员;要注重学校的纪律;台上台下两样生活,均宜分清;不从事非正当的娱乐活动;每天坚持读书。与其讲欧阳予倩一生执著地追求戏剧,毋宁说他是终生从这条道上执著地追求真善美啊,难怪他的戏剧被同仁视为“欧阳予倩真戏剧”。去年在北京我曾跟一位并未直接受其沾溉的艺术家交流,谈及欧阳予倩时他便肃然起敬,说老先生的高尚人格影响了好几代艺人。他还告诉我,旧社会就有人拿欧阳予倩跟有些名家比较,感叹“某伶人而欧阳乃菩萨也”。

中央戏剧学院里的欧阳予倩雕像

回想起浏阳竟有人在欧阳予倩大剧院门前错把大师当老板,心里窝火之余不免又生出深深的忧虑来。我之所以觉得剧院前坪应该立碑塑像,是因为在我看来欧阳予倩大剧院不应该只是浏阳一座纯粹的地标性建筑,同时还应该是这座城市的精神地标,人们不仅能借此认出自己身在哪里,更能明白应该心安何处。

责编:廖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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