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瑞龙:我的六月的花儿

  新湖南客户端   2019-06-03 10:03:01

最先记住的声音,是外婆在摇篮边轻吟的歌谣。

妹儿,妹儿,你莫哭。转个弯弯儿,是你屋。田也有,地也有,打开后门看石榴。石榴树上,一饼糖。哩哩啦啦,接月亮。月亮过沟,踩死泥鳅。泥鳅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挑水,碰到乌龟……

虫虫儿虫虫儿飞呀,飞到老鸦溪呀,老鸦屙颗蛋呀,宝宝一口干呀……

阳雀叫的归归阳,有钱莫讨老后娘。前娘杀鸡吃鸡腿哦,后娘杀鸡吃鸡肠。鸡肠挂到篱笆上哦,哭来哭去哭爹娘……

噢,摇。噢,摇。噢噢,摇。噢摇,噢噢摇。噢,摇,噢。宝宝,宝宝,快睡觉……

在外婆高高低低、长长短短、起伏有致的哼唱声里,先是月亮睡着了,跟到是星子睡着了,接着是我睡着了,后来是摇篮睡着了,最后是外婆也睡着了。

多少年后,我会知道,我温润香软的童年时光里,外婆,一直在悄悄地抹平生活的沉重与苦难。在我的身边,笑意盈盈,轻轻地摇,轻轻地唱。我看见的,都是满天星光;我闻到的,都是花儿芬芳。

夏夜里,鬼和怪都是外婆从龙门阵里喊出来的,总是在我和小伙伴们玩性正浓时,把我从后阳沟的柴堆上,或者田坎上的草丛里,押回院坝。

然后,我会极规矩地依长幼顺序而坐。从宇宙洪荒到盘古开天,从先祖迁徙到儿孙兴旺,从清明谷雨到五谷丰登……外婆的嘴唇,源源不断地翕动,我张大耳膜,无语。

煤油灯静静地站在木柜上,高兴的时候,它的火光还会悄悄地随风而舞。月光趁着无人注意,若无其事地爬上瓦檐和窗棂。在无尽的睡意袭来之时,我睡眼朦胧地看着它们。我的眼神,渐渐地和已然袅娜着的薄雾一样迷蒙。

表面上,我已完全地安静而且听话。但外婆软和的声音,像一只横在溪里的船儿,直把我往梦乡里渡。我看见砍杀的天兵天将都像荧火虫一样飞舞;我还看见,夜空中的银河两边,这头站着织女,那头站着牛郎。

太阳正翻过西山。头上酸枣子树的枝叶间,蝉儿的鸣叫雨一样地落下来。

长坪那边小路的尽头,从一个黑点到一个黑影,卖菜回来的外婆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外婆背上的背笼,是被我们扯下来的。背笼里可能会滚出来一颗苹果,中间的油纸里也可能包着几个油粑粑,背笼底里十之八九都会有几颗水果糖。我们会象一群鸟儿或者一群狼,我们叽叽喳喳地吵闹,我们又嗥嗥咻咻地撕咬。

可是外婆不恼,不骂。外婆还会一直笑着,叮嘱我们:“明天早晨外婆出门卖菜时,你们一定要记到喊外婆你发财去,外婆你一去就卖完了的啊……”

我分明还在踢着踺子,跳着房子,扇着纸包,敲着小捧,滚着铁环……我的童心,分明还在栀子树上翻飞。

一群伙伴拥在一起挤油渣,金香和向二被挤哭了;母亲放工前,赶快和卢二抬水做饭;趁着太阳还未落土,急忙抄写生字,再做几道数学练习题,最后,一定骗得过不识几个字的母亲。最终,眼皮在母亲快到半夜还在剁猪草的声音里打架。在瞌睡的路上,又突然想起,还有一篇要描写母亲的作文没写。于是,又赶紧鬼画桃符。

剁猪草的母亲一刀起一刀落,节奏均匀。我的笔却在格子里偏过来偏过去,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咬着笔头的时候就听见母亲说:给你父亲写封信吧。

信其实简单。开头总是写上父亲大人近安,中间会写上一些柴米油盐,偶尔也会提及我的学业成绩,结尾一直都是告诉父亲,在外不要攒钱,当吃的要吃当用的要用,最后一句每每会写下纸短话长就此搁笔。

复式班里,我的课桌边,放着背笼。背笼里,是还在吃奶的弟弟。其他同学的课桌边,也放着背笼,背笼里,也是还要吃奶的弟弟和妹妹。

学校的不远处,是参加生产队集体修建公路的母亲和其他同学的父亲母亲。常常会有半节课,我瞪着不会做的作业,听曾老师给四年级上我听不懂的课程,或者一直数着教室外那棵白果树的叶片,又或者和邻桌的女同学朱良凤讲悄悄话。有时,我也认真地看着酣睡的弟弟,我会想:他的睡相,怎么就那么甜呢?

多少年后,我忘记了上课铃声是几长几短,却还记得悦耳的下课铃声。那铃声,一直在耳边回荡,又软和又悠扬:当,当, 当当,当,当……

语文老师陈湘水拿着二胡走进教室时,我知道,音乐课要开始了。

我还知道,当二胡象关木板门一样,嘎、嘎、嘎地几声前奏响起过后,浏阳河就开始在我们面前流淌了。还有小小竹排,会在江中游。巍巍群山,就在两岸走。他会半闭着眼晴,脑袋顺着弓走,弓沿着弦滑。一会儿后,他会大喊一声:“预备起,唱!”

尽管至今为止,我也还没有飞翔。但我一直都相信,已逝的陈湘水老师,多年前在木质的教室里,就用音乐,给了少年的我一双飞翔的翅膀。

不用送我。门外,一阵又一阵的清风已等了我很久。它们和我同路,都要经过向三屋坎下的一片坟地。那轮明月,已将每一条田埂都洗涤得亮如白昼。

不用给我买新鞋。卢二一直还穿着我前年的旧衣服。我只要烧红那把旧铁钳,粘合拢那几根断鞋带。我今年的双脚上,又是两只崭新的小船儿。

不用鹿一样地跳开,你的眼晴。我只是不小心,在语文本子里,夹了一张纸条。我只是想喊你,去看一场电影。尽管多年后,我会知道,你没有成为我的新嫁娘。但是你知道,在青梅竹马的时光里,我对你,多么认真,多么用心。

五十年的时光,也不过只有你晾衣服的竹篙那么长。五十年的往事,也不过刚好坐满我的书房。昨夜,我也不过只是陪它们聊了一个通宵。不用买菜,五十年的轻狂与跌宕,已够下我后半辈子的酒。

喜欢,不喜欢,都在眼前。挂牵,不挂牵,都在天边。

后悔,不后悔,都在昨天。遗憾,不遗憾,都在那年。

纠缠,不纠缠,都在指间。祝愿,不祝愿,都在心念。

放手,不放手,都在呼喊。哭泣,不哭泣,都在撕烂。

此时,六月的阳光,正赤着脚,轻轻走在池塘的水面上。一群蜻蜓跑过来,让阳光的脚步碎成了散落的花瓣。就像那年,你迎着风的黑色的秀发和白色的裙袂。

我蹲下去,把我的心扎成一朵莲,放在池水里。我的手,向前推了一下她。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美好地笑了一下。然后,她袅袅婷婷地往我童年和老家的那个方向去了。

我目送了她很久,直到看见她走到寨子前面那棵人头梨树下。又一转身,没入了爬满黄瓜花的菜园的篱笆后面。

责编:徐添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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