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丨六十年前,湘江边的景与人

  湘人百态   2019-04-19 10:40:40

1954年,我家迁居玉和园,与湘江的垂直距离仅百米,穿小巷、过沿江大道下河游泳则需5分钟。由于酷爱游泳,故对湘江和江边的人颇为熟悉。

诗意的湘江

当年的湘江在秋冬最清澈。我们在江中游泳,在木排下面捉迷藏,水下距离十多米远都能见到人影。木排的对岸是橘子洲,那时有满洲的绿树碧草,牛羊隐约其间。落日栖在云麓宫上时,橘洲浮在水面,江中有渔人撒网,江边有老人垂钓,耳边传来木船吱呀的摇撸声、水鸟的鸣唤声、妇人的捣衣声、微浪亲吻木排的唧唧声……

江边的晨景与夜景一样也是颇有古意的。杜甫《发潭州》有好句:“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你可以想象,美丽的古湘江边的一个早晨有一位名高千古的诗人坐船南行而依依不舍的情境。

而柳宗元的《湘上渔人》的描绘更为集中:“渔人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诗用湘水般清澈的语言,描绘了青山、绿水、白雾、青岩、苍天、红日变幻之中的飘然一渔翁。这种古城意境,我能赶上,且来得及领略,可谓有幸。

游泳的少年

湘江是历代诗人吟咏过的一条诗意的江,而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便赤条条奔入湘江学习游泳了。大自然的美是宏大的,而人的生活却是受限制的,为了游泳,我挨过母亲的“南竹芽子”;也因短裤被人偷走,要同学到我家拿来一条长裤救急。江边的孩子都有挨打的历史,因为做父母的都怕儿子被淹死;而孩子们不怕死,也不怕挨打,就是要去游泳。

湘江游泳 竖戈 摄

我在湘江边的长郡中学读初二时,班上有八个同学就因“私自下河游泳”被“警告开除”,我当然是其中之一。然而,这班主任也不过是一个冒充的“焦大”,“出身”不为当局认可,却偏要把我们当邀功的筹码。“文革”中,有同学回校找他算这笔旧账,我当时在乡下教书,没有参加。

我记得,他接手班主任之初,即借口我听报告不带钢笔而组织全班同学开了我一个批判会——当时我十四岁,母亲去世,虽然好动,但心清如水,绝非顽劣少年。这件事促使我后来发誓要当一名好老师。

木排码头上的各色人等

另外,在我生活的少年时代,湘江边的人,也是一言难尽的。沿江大道是失修的破马路,马路东边一线是旧房烂屋,西边沿河从南往北数是南湖港货运码头、灵官渡木船摆渡码头、西湖桥木排码头、沙石码头、煤码头、小西门客运码头、太平街轮渡码头、大西门货运码头、渔码头、粪码头……既然如此,那么江边则到处是下苦力的人。

70年代的长沙湘江,两岸依然分布了不少码头和船只

木排码头处,有数十“排客”将河中的木排逐个拆散,然后把一根根大树或扛或抬地弄上码头。“排客”个个少言寡语无笑脸,很少与人交流,然而也有“冷锅里爆热豆子”的语言:有次河里捞上一个淹死的少年,一个抬树的“排客”面无表情地迸出一句:“耽搁了他爷娘半夜瞌睡!”

夏日傍晚,近百米长、数十米宽的木排上,聚集着数十乃至上百人。他们大多数是来游泳或洗澡的。老中青少幼各年龄段,士民工商学各色人等,或到中流击水,或于浅水嬉戏,最令人瞧不起的是那些“旱鸭子”坐在木排上拿着揩了肥皂的毛巾搓澡。妇女们来此低头洗衣,目不斜视以示心无邪念,而偏有无聊男子赤身裸体对着女性大吼一声再跳入水中。少年游泳者中不少人将木排上的“树尾子”掰断数根,偷偷带回家做引火柴。

木排上有时会被人请来一个“打捞人”,他在雇主指点的深水区下水,轻轻踩水而面孔朝天,再猛地一下下沉不见了。他潜水的时间特别长,有时我简直以为他淹死了。有次,他替人用长绳拖上一段沉入水底的木头,有两米多长、七十公分直径,大概是贵重木材,因为雇主给了他很多钱。某次,他还捞上来一个铜脸盆,亮闪闪地带走了。

1909年长沙湘江岸边的水上人家

木排上,可以见到许多能人。有天早上,我到木排上去看书,见一老妪把一个竹沥箕没入水面半寸,待有小鱼进来,便端起竹沥箕,收获两三条小鱼。不到一刻钟,她便提着小木桶走了,里面有半斤左右的小鱼,够吃一餐了。第二天我带一个竹沥箕去罾鱼,小鱼时时游进来,但一端沥箕,鱼倏地一闪就跑了。这件事告诉我一个道理:“外行譬如死卵!”它使我后来懂得,外行领导内行的天下是死卵天下。

老实巴交的船家和捕鱼者

除了木排上的人,还有船上的人。我“看惯了船上的白帆”,但长沙的艄公不唱号子,因为湘江只有发“端阳水”时流速才稍快,也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到河岸上有纤夫弓着背拖着木船向南方的上游走去,他们也不唱号子,单是喘粗气。

毛泽东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描写,只有“漫江碧透”是写实,其余都是夸张。其实从生态与美学角度言,岳麓山的枫叶尽染已大可不必,湘江里的木船也只需十数只远近点缀其间就疏密有致了。

船家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你游泳爬上他的船,在船上走来走去,坐着歇凉,他等于没看见;但你如果在水中揪住船舵,船家便会用热水淋你,烫而不伤,有理有节。他们挺讲迷信,忌讳“沉”“翻”之类的发音,姓陈、姓程的都要说姓“浮”(长沙话年“雹”);睡觉“翻身”叫“斟边”。他们都熟悉水性,但游泳的姿势不好,用“狗爬式”。

他们也经常搭救溺水者,但以用船篙搭救为主,也从不要人鸣谢。当年我们也太调皮,游泳爬上运西瓜的船偷西瓜扔到水中,再游到下游去吃,有次正吃到兴头上时,一阵“飞沙走石”袭来,原来船家发现我们偷吃西瓜,在岸上向我们投沙石,并骂了我们几句,此外再无过激行为。

湘江里捕鱼者无数。杆钓、车钓、扳罾、手拉罾为业余者使用,而专业渔民驾船撒网,也有用鱼鹰的,还有的边划船边下长绳,绳上每隔五尺悬一鱼钩,钩上包有一个比乒乓球稍大的黑色饵料,至于什么时候收钩,则没有见过。当年的湘江无污染,鱼肥味美,经常见到有人捕到十多斤重的鲤、草、鲭鱼。我家隔壁的少年朋友陈湘筑在夏天几乎每天用车钓钓一串小鱼喂他家的猫。

成群的板车工也是江边一景

沿江既然密排着码头,那么板车则多如牛毛。板车工大多属于搬运公司的,他们拿计件工资,我父亲当年是“私方经理”,月薪六十元左右,股息每季度十六元,已令人羡慕,而身强力壮的板车工人一月可挣一百多元。解放初期他们用木轱辘车,后来用胶轮车,载重多的可拉一千多斤,不过必须找人推车。

成群的推板车的人,也是江边一景:老、中、青、少、幼一个个站在路边,纷纷发问要不要推车的。拉车的弓着身侧过脸打量一群推车人,认定一个,讲好价钱,便一前一后,推拉而去。推车人一天最多可挣得一元多钱。

多人合力推板车(仅做参考)

有次我帮一个板车工人推车,中途他停下来吃饭,他的饭菜是用一个小木提桶装着,足够装一斤多米的饭。他问我吃不吃饭,我说不吃,其实是不好意思。他边吃饭边打量我,并说:“你出来卖咯种力气太糟蹋了!”我没有解释。

他不知道我推板车是为了要念完高三再去考大学,也不知道我是长郡中学的高材生,更不知道我是学校体操队长,有的是力气。他却不隐瞒自己,说他原来是国民党军队里一个营长,现在拖板车,并说,你还是要去读点书。我虽没有说什么,但心里还是很感激他。

板车工中有的是个体的,他们临时接业务,或在客运码头帮旅客拖行李。另一种人提着机油罐,专替板车车轱辘上油,每次三四分钱,这类人也要养家糊口。

*陈先枢供图

客运轮船码头是个日夜热闹之处。轮船较之火车、汽车的优越性是票价较低,特别是能运鸡鸭鹅猪牛羊,故农民进城带货,则一定坐船。旅客上岸时,汽笛叫、人叫、家禽家畜叫,热闹非凡。接送行李的苦力拿着一条扁担、一根绳或拖着板车围着旅客转。

被“文革”遗忘的角落——码头夜市

码头上则有卖各种小吃的,计有:包子、烧麦、烧饼、油条、盐茶鸡蛋、刮凉粉、荷兰粉、米豆腐、百粒丸、米粑粑、葱油粑粑、糖油粑粑、汤面、汤粉、零酒、卤菜,此外,还有卖洗脸水的、卖茶水的……夜间的码头又是“夜市”,附近的居民也常光顾码头吃宵夜。

有趣的是“文革”时,这里变成了被革命遗忘的角落,上百个摊担加上千把人,在码头灯光的免费照明之中,在“文攻武卫”的硝烟之外,在河风细柳的轻抚之下,男人们大多打着赤膊,女人大多上了年纪,喝茶、饮酒、聊天、打牌、吃小吃,谁都不理有个湖南人说“要关心国家大事”。那种历经战乱见惯不怪的从容,在湘江之畔,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在这里,多次与我弟弟、街坊好友饮酒。有一老妪,用老式馄饨担卖散酒、卤菜,酒是难得的谷酒,卤菜煮得入味,刀功又细。有次雨中饮酒,凉风习习而不寒,雾雨潆淳而不滴,柳下高谈,灯前阔论,把世事纷纭抛到爪哇国,伴以夜市之人声鼎沸,真乃芙蓉国中一妙境。

江边人家多贫民,下苦力者居多

1954年,长沙涨大水。我家对面松柏里原是一个大空坪,忽然搬来几户难民,他们用旧木头加铆钉架起屋架,牛毛毡盖顶,烂晒垫做墙,破缸当灶,捡柴为炊。其中一家有一老妪与一孙子为伴,她孙子叫“喜伢子”,十四岁,比我大两岁多。他每天出去捡破烂,我有时也跟着他去,但我只会帮他捡柴,其他什么东西可以卖钱却一概不知。

有次经过一家废品店,主家硬说他在地上捡了什么东西,他赤膊短裤、摊开两掌说:“你搜,你搜!”主家无言。待我和他走出一段路,他才从腋下拿出一个圆形铁圈,有两分厚、一寸多直径,是我们玩“打碑”游戏难得的“打子”。他把它送给了我,我感到了一种友谊,也佩服他的沉着机智。

有次我们捡破烂捡到粪码头附近,天快黑了,我催着回家,他却说:“还早,你听,粪桶才出发,他们四点钟出发。”后来我终于发现,粪桶一天到晚都“出发”到民家或公厕打粪,再运回码头倒入巨大的粪池,然后卖给做大粪生意的船主,船主再将粪运到农村卖给农民。这种处理粪便的方法虽然落后,但比直接排入湘江要好多了,因为这个问题至今整个中国都未处理好。

湘江边的房子大多破旧,有无数的棚屋。湘江边的人勤劳、朴实、能干、省俭,不少人穷而强悍、不怕死且枢不得气,爱打抱不平,整体文化水平不高,但理解能力强。以玉和园为例,总共十个门牌号,住二十多户人家,仅三户的户主是公私合营后迁来的工商业者,也只有这三户后来出了大学生。

其余人家多属贫民,下苦力者居多,如板车工人就有四个,剃头匠一个,船工两个,锁匠一个,收荒货的一个,其余多属店员、小厂或民办工厂工人。男人在一块很少吵架,妇女吵架却常见,但爱吵架的妇女也没什么市场。总之,这些人的后代仍属弱势群体。

湘江边的风景现在变了:沿江大道有风光带。橘洲公园也修了与国际接轨的厕所,橘洲上的居民全部搬走,洲上的树木被大量砍伐,围绕整个沙洲修了水泥公路,就像一圈僵死的镶边。江水里面有重金属元素和粪便。破房子拆了一些,留的一些也被开发商拟拆。这里不再有可供游泳的木排,不再有搞运输的木船,不再有橘洲的牛羊出没于绿树碧草之中。


(原载于《湘人百态》(珠海出版社2003年))

本文摘自《当代文人笔下的长沙》,原标题《湘江边的人》。作者曹泽扬(1943-2009),湖南长沙人。1966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沙忆旧》《湘城掌故》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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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廖慧文

来源:湘人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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