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18-12-14 08:53:50
永州的气息
文丨王亚

前一阵与一群作家朋友行走在永州的山水里,夜里零散读袁子才的《子不语》。连日秋雨淅淅沥沥,将夜浸得有了鬼魅气,仿佛山石树影里都隐了怪力乱神。
某夜恰三鼓,读至《叶老脱》一篇,吊死鬼彳亍,无头鬼提两头继至,又有黑面鬼四肢黄肿鬼紧随……啧啧,浑如他们一个个由字里跳将出来,悠悠忽忽到我近前,鼻子一嗅:“此间有生人气。”念及此,后背嗖嗖的一阵凉意,寒毛卓竖。
若真如此这般,我敛了鼻息也无用吧?气息所致。鬼有诡谲气,一个人,一处地方,都有相应气息。有人是寂静的,有人是清浅的,有人如阳光,有人又凉薄……皆因其气息不一。譬如此行里,水运宪有逸气,姜贻斌有怪气,胡竹峰有古气,谢宗玉质朴,岑杰疏朗……王亚勉强有些清气。
有的地方气息茀杂,便呈现出躁郁状,趋功近利气浮难安。而永州的气息精纯,兼具有清淑气、沉厚气、书卷气,也有烟火气。
一水成潇湘
“清淑之气”是韩愈老先生予我家乡郴州之语。老先生过郴州时,与郴人廖道士交好,有《送廖道士序》云:“郴之为州,又当中州清淑之气,蜿蜒扶舆,磅礴而郁积。”
永州与郴州皆属湘南,在同一片山水间沐着同样的天地精气,清淑之气磅礴郁积亦是不可争的事实。或可说,永州与郴州算一母同胞,血脉渊源中,有着相似的气息。
譬如永州的蓝山与郴州的嘉禾。山岭重叠,荟蔚苍萃,浮空如蓝,之为蓝山。“炎帝之世,天降嘉禾,帝拾之以敖耕,以其地为禾仓。”此为嘉禾。由字面看,似乎两地并无甚勾连。实则两千余年前他们便同隶属桂阳郡,一直不曾分开,及至数十年前才各属永、郴。一条舂陵江由临武发源,流经蓝山、嘉禾,再穿桂阳,直至汇入湘江。一路山连绵,水蜿蜒,更算得兄弟几个扶舆相携一齐走江湖。两地口音也极似,任是当地人也浑不清谁的话是蓝山话,谁又带嘉禾音。永州、郴州亦同属同类。
兄弟里,谁为伯仲?若非得较真一番,永州一地于公元前221年设零陵县,隶属长沙郡,郴州原属桂阳郡,公元前201年设郡。如此,当讲永为伯,郴为仲。此为历史范畴。
再从地理范畴看。潇湘一脉里,干流潇水便源出永州蓝山,是母亲河发源处。一水北去,湖湘文化便渐渐衍生了。这样算,便永州为正统,郴州为旁支了。
哎呀呀,我非得论什么伯仲兄弟呢?总是兄友弟恭,一派的清淑之气。
见永州之清淑由蓝山始。那日,秋雨淅沥,益发涤出清气。蓝山在九嶷山东麓,深秋至此,犹连山青碧,实在当得起“苍山如蓝”的名头。一座小城,人宁和、山苍翠,温柔又敦厚,正宜滋养生息。
湘江源就发于此。《山海经》云:“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据此而论,湘江源头就在这九嶷山东南一隅。山中一溪而出,环山之西,折而向北,一水分楚粤、成潇湘。
380年前,某一个春暮,一位被父辈寄寓“弘祖”的读书人,布衣素履独自到了蓝山。那几日,雨正连绵,他足痛不胜履,山道中又路沓无人,便止行。是夜雨霁,明星皎然。也是这日,这位名弘祖的中年书生在一岭中“遇见”了一条小溪。“其水东流过东山之麓,折而北以入归水。又南四里,为江山岭,则南大龙之脊,而水分楚、粤矣。”这段话被录在他的游记里,游记题名《徐霞客游记》,小溪如今则被唤作“湘江源”。
徐霞客经过的山岭,就是蓝山县紫良瑶族乡的野狗岭,现更名为“湘江源国家森林公园”。
寻山慕水总须经一番周折。一个多小时车程颠簸后,尚需步行,加之凄雨不歇,冷风添寒,一行人已然了无兴致。
山中有新修的木质游道栈道,正好上行,且与山色相合,并不显突兀。行一截路后,渐见茂竹丛林,流水淙淙,山野气蔚然。这就生出欢喜了,偶有一树横斜拦了去路,便一笑越过。
一路循水踪溯源。那溪流并非在谷中凹处暗藏,而沿山石朝低处奔徙,全无一星泥淖。即便尚只一溪,竟已有了大气象,由山石间一泻而下后,在石面上铺平了坦荡荡前行。溪边杂树丰茂葳蕤,被浸染得油汪汪的,绿是油绿,红是润红,连不搭理秋风秋雨。你在别处已寻不见的绿意,这里管够。
栈道又走几折就打止了,尽头是几重小瀑布,由初始的细细水帘,几层落差后,而为一泓涧泉。落差间水流激石,竟在山间撞出回音,声响恐能漾出里许。回身再看,山间烟云氤氲,算得上响遏行云了。方一溪而已,而能呈此气势,如同一个天才的少年,阳光又清朗。我们立于此已然望见它奔腾入海之状,又如同少年的未来,美好又阔大。
这是湘江源头,自此,一水成潇湘。
苍梧之野
上古传说中有苍梧古国,为蛮荒之地。舜帝南巡至此,开启教化,也死于斯,葬于斯。
舜葬于苍梧之野,江南九嶷。还是《山海经》,有一则说:“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舜葬于九嶷山的说法,《史记》《南淮子》《礼记》中均有佐证。想来错不了。
“九嶷”原名“九疑”。苍梧之野多奇峰秀水,峰有九座,各导一溪。偏九峰山势大同小异,游人往往分辨不清,故曰“九疑”。相传,舜帝死后,娥皇、女英千里迢迢前来寻觅,也因九峰太过相似,终未得见。山中盛产毛竹,娥皇、女英泪洒竹上,经久不失。数千年来,九嶷山中修竹上犹有斑斑泪迹,是为“斑竹”,也叫湘妃竹。
有舜帝陵湘妃竹的苍梧之野、江南九嶷,北宋时更名“宁远”,一直沿用至今。宁远在众山之间,南有九嶷山,北倚阳明山,真真是既宁且安的山中小城。
若上古时此地莽荒,自舜教化以来,数千年文化更迭,早已凝成沉厚之气。质朴、寡言、沉稳,一脸的宁和。这是我理想中宁远的模样,如老成持重的书生,中了进士亦面容寂然。不因外物悲喜,有竹的品性,此为宁远。
明书生沈自晋有句“掩柴扉,谢他梅竹伴我冷书斋。”九嶷山处处修竹,亦可算宁远良伴。宁远文庙的良伴是一株石榴,一泮池残荷。
人们往往惯于破坏。能在久远的文化隔膜中将文庙留下来的城市是可敬的,藉由此,一座城的文气才得以续下去。见了文庙后,我大约知道了宁远沉厚的因由。
宁远文庙在闹市。路边一株石榴树虬枝古雅,一半已“撕裂”开,横斜了在文庙红墙前。为防树委顿,人们特铸了“熊大熊二”兄弟俩来守护着。熊大扶主干,熊二叉腰扛起撕裂的另一半,与文庙嵯峨的门楼和门上方的“道冠古今”四字形成极有趣的反差。这亦是宁远式的中庸罢?
宁远文庙始建于宋。入即见半月泮池,内有残荷,能想见盛夏时亭亭如盖之状。荷残有残的桀骜,盛有盛的肆意,泮池总能接纳。古之文庙学宫多有泮池,月半形制。依古礼,天子太学中央有一座学宫,称为“辟雍”,四周环水。而诸侯之学不得观四方,只好泮水,意为“半天子之学”。
宁远文庙泮池无泮桥,便绕池往棂星门。棂星门以石垒就,上镌麒麟狮象,呈跳跃奔突之态。入大成门后,各门、殿层层递进,皆屋宇轩昂。内里最值得称颂是石雕、壁画种种。棂星门头,大成门门当,大成殿前丹墀、石柱,均镂刻精美,犹以丹墀、石柱上蛟龙浮雕为最。各龙鲜活,逐浪翻波,涛响在耳。大成殿四围的壁画《圣迹图》施淡彩,勾画描摹均上乘。
文脉赓续的宁远在唐时曾出湖广第一状元李郃。状元故里位于宁远县城西南30公里,名“下灌”。一座村庄,难得的有清和之气。村前有小河,河上一座木质廊桥,石桥、祠堂、状元楼分散在村中各处。一群老者聚在祠堂西台下扯谈,下类似于五子棋的“三三棋”,无非油漆画了棋盘,石子瓦砾就是棋子,一番手谈论战。
此村还有不同于一般村庄的一样,各色麻将四处林立。据说,源于李郃发明的“叶子戏”,即麻将前身。李郃在时怕不曾预见到千余年后,“叶子戏”能成为文化吧?
都是文章
“潇者,水清深也。”
清深的潇水自蓝山发源后,流经江华、江永、道县、双牌,又接纳了西河、消江、伏水、永明河、宁远河,在永州的蘋岛与湘水汇合,潇湘自此而盛。岛上古木参天,端的悄怆幽邃。潇湘八景中的“潇湘夜雨”在蘋岛,可惜连日雨后天已放晴,我们也无从夜宿岛上卧听江声。
便伫立洲头望湘江北去,竟有了怀古之思。千余年前,柳河东立于此时,亦曾作渔父之吟。彼时,也是秋日,也如我们一样经了连日苦雨,终究雨霁天晴。柳河东在这蘋岛洲头,望潇水奔腾,湘水逶迤,在此交融了相携北去。一激越一婉约的潇湘二水,流至此竟一碧连天,波澜不惊。虽天高水阔,柳子此刻却听得“杳杳渔父吟,叫叫羁鸿哀”,便作《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一首。如下:
九疑浚倾奔,临源委萦回。
会合属空旷,泓澄停风雷。
高馆轩霞表,危楼临山隈。
兹辰始澄霁,纤云尽褰开。
天秋日正中,水碧无尘埃。
杳杳渔父吟,叫叫羁鸿哀。
境胜岂不豫,虑分固难裁。
升高欲自舒,弥使远念来。
归流驶且广,泛舟绝沿洄。
渔父吟、羁鸿哀,正是柳河东当时心境的投射。革新被贬、羁旅十年、人生困顿,如何不起渔父之思,如何不闻鸿雁声哀?
也幸而是永州十年,让柳河东与这些山水相晤,涤去了他的抑郁忧愤。如此,方渐渐抵达屈子《渔父》中“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之境。柳子离永州时,该对着这山水长作一揖吧?我颇想往前追千余年,去看看柳子行前的眼神,依恋、不舍、决然?或许都有。
离开蘋岛沿潇水溯流而上,不久便能到柳子庙。柳子庙在愚溪畔,是当地老百姓为纪念他而建,始建于北宋年间。
柳子庙前庭是个戏台,檐下一匾题“山水绿”。入得中殿,抬眼又见门上匾额四个大字“都是文章”,不觉心中一震。这一呼一应,正是柳子永州十年的判词呵。以山水洗困顿,也将山水铺纸作文章。永州山山水水也都是文章。
又往愚溪以西。愚溪即冉溪,昔日柳子名愚溪而居,且作《八愚诗》。愚溪、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是为“八愚”,若再加上柳“愚公”,得算“九愚”了。愚溪西行不足里许,就有《永州八记》所在,钴鉧潭,西小丘,小石潭都在左近。钴鉧潭在西山西,潭西二十五步便至西小丘,山石突兀偃蹇。从小丘再西行百二十步,则为小石潭,确乎幽篁为障,全石为底。这日趁暮往寻,八记得三,景皆素常,水亦不复清冽,幸仍见天高气迥。
食次沸腾
柳子庙中有《荔子碑》,因起首句“荔子丹兮蕉黄”而得名。碑记文辞出自韩昌黎,碑文颂柳河东,而书者为苏东坡,故称“三绝碑”。昌黎先生为柳子作此篇数百年后,苏东坡也曾作一碑记,为韩昌黎而作。文中一样以“荔丹”“蕉黄”以悼,韩柳二位老友算隔着文章遭逢了。
不说祭品,说回苏轼。老苏是吃货,近千年来,世人皆知。某次,他与友人“论食次”,郑重其事取纸蘸墨写下:“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
何为“论食次”?就是评论天下美食。由此来看,在他的胃肠记忆里,什么黄州的猪肉、儋州的生蚝、镇江豆腐、长沙笾笋、岷江鱼,河豚、芦菔、羊脊骨……凡他诗词文章中曾写过的美食,都不如这同州羊羔。同州是山陕沿河交界的要冲,精制羊羔味道鲜美。按老苏所写,须把羊羔蒸得酥烂,浇上杏仁酪,吃的时候执匕首,不使箸。大观园里老祖宗也好一口蒸羊羔,却不让宝玉们吃,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原来羊羔是羊胎啊!
提及蒸羊羔,不免想起相声里最有名的贯口《报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啊呀呀,简直食次沸腾。莫说吃,便是都看一看,嗅一鼻子也成啊。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理想就是把《报菜名》里的美食一一吃遍。啊呀呀,食次沸腾呀!
这回永州之行,我这一理想算是达成了,由湘江源头一直吃到潇湘起始。及至吃到柳子庙前,干脆来了一场百家宴,一条柳子街由街头摆到街尾,桌与桌首尾相衔,连亘数里,腾腾如沸。将俗世烟火与书香气韵如此彻底绾合,还偏不让人觉出俗来,怕世上独此一地吧?
任是前几日吃了多少“报菜名”的佳肴美馔,到最后这一沸腾之夜,便食次也懒论,只剩囿不住的欢乐了。人声鼎沸,烟火鼎沸,食次鼎沸,推杯换盏鼎沸,划拳鏖战鼎沸……一整条柳子街沸腾如炽,如同带皮的大肘子在炼油锅里一般,人们的欢乐咕噜咕噜冒出来。这一夜的宴饮简直不为吃,为看人吃喝。孩童由这桌蹿至那桌,拈块油滋滋的大扣肉嚼一嘴油又跑了。劝酒的与被劝的一直博弈,终究架不住,脖子一扬,一口饮尽。父子叔侄一划起拳来,都成了兄弟——哥俩好啊,六个六啊……湘南男子划拳如同北方的号子,且得吼出来,还押韵,便是划输了,阵势上也不能输。不远处的广场上尚有歌舞弦管,也是一番不尽繁华。
待得酒冷羹残,繁华散尽。女人们来了,提了泔水桶拎了木托盘抬了竹箩筐,且笑且骂且收拾。
再喧阗的夜也终有冷火秋烟时。酒气经风一吹,寒气就上来了,得寻柳河东先生吃杯热茶才好。问问他在这愚溪做愚公千余年,眼见了这许多人世烟火,几多欢喜几多清愁?
散了吧,散了好。
责编:刘瀚潞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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