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实行的一千多年里,究竟有没有出过女状元?

  岳麓书社   2018-06-10 08:18:36

史上何来女状元

“这小姐,芳讳称为孟丽君,红光照室始临盆。生成玉骨冰肌态,长就兰襟蕙质心。七岁吟诗如锦绣,九年开笔作诗文。篇篇珠玉高兄长,字字琳琅似父亲。对答如流心颖悟,语言清正性聪明。朝云夜月添词兴,玉版霜毫解淑情。绣户深沉人莫识,春闺明媚迹堪寻。青年十五藏闺阁,未有冰人系赤绳。”

不必熟悉古典戏曲,大凡读到这段弹词的人,都知道其中所唱的孟丽君,她便是中国老百姓有口皆碑的“女状元”。人们不一定知道《再生缘》这部长篇弹词,但都知道古代有过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女状元”孟丽君,她的名气比当今的美女作家甚至比塑造她的清代美女作家都实在要大得多。在清代美女作家陈端生的笔下,这位出身富豪、国色天香、才华横溢的美女兼才女孟丽君,是元世祖时期一位孟姓丁忧尚书之女,许配另一武状元出身的将军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为妻。不想皇甫一家被奸臣陷害,眼看皇甫一家即将家破人亡,美女孟丽君想出了一招妙棋,女扮男装进京应试,生生把天下男人都打败了,一举考中头名状元,并且入阁拜相,演出了一场绘声绘色的好戏。比如面对好色皇帝欲将其纳为妃子,美女状元宰相孟丽君又是一番机智应对,最后终于与夫君团聚。

这部被后人称之为“追求女性平等的先声”的《再生缘》,其实不过是美女作家陈端生的臆想,美女变为状元宰相孟丽君,也不过是美女作家陈端生的自我映象。别说元世祖时期根本没有开科举,单是一介女流中状元、拜宰相,也只有美女们自己才想得出来。

美女作家陈端生为什么要把孟丽君放在元代的历史背景来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恐怕是受了金元院本《春桃记》和明代徐渭《四声猿》中的《女状元辞凰得凤》的影响。《春桃记》和《女状元辞凰得凤》都记载了五代时前蜀有个叫黄崇嘏的“女状元”。黄崇嘏乳名春桃,临邛黄使君之女,自幼工诗善文,其后父母双亡,家境衰败。20岁那年她女扮男装,赴成都应试,得中状元。后来被主考官丞相周庠看中,先欲招为婿,后又招为媳。

这里的“女状元”果真是历史上实有其事的女状元吗?

考诸史实,查不到前蜀有开科举的任何记载。倒是清朝人吴任臣的《十国春秋》有这么一段记载,说的就是这个黄崇嘏。

黄崇嘏者,居恒为男子装,游历两川。周庠从高祖于邛南,权知邛州。会临邛县送失火人于州,黄崇嘏即其人也。庠令系狱中。崇嘏上诗得召见(偶离幽隐住临邛,行止坚贞比涧松。何事政清如水镜,绊他野鹤向深笼),称乡贡进士。年三十许。衹对详敏,随命释放。后数日,复献长歌,庠益奇之,召于学院,与诸子侄同游。雅善琴弈妙书画,未几,荐摄司户参军,胥吏畏服,案牍一清。庠既重其英明,又美其风采,居一岁,欲以女妻之。崇嘏乃为谢状,仍贡诗一章以见意。(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衫居郡掾,永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铿然白璧姿。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览诗惊骇,亟召见,故黄使君女也。幼失父母,与老妪同居,元未字人,庠益嘉其贞洁,已而乞罢归临邛,不知所终。

按说,这样一位历史上罕见的人物,为何不见诸《五代史》,也不见诸清人之前的任何史籍?偏偏直到清人才有记载?可以确定地说,《十国春秋》并非信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吴)任臣以欧阳修作《五代史》,于十国仿《晋书》例为《载记》,每略而不详,乃采诸霸史、杂史以及小说家言,并证以正史,汇成是书。”可见,这本书当时即不被人视为史籍。其中所载,也多有破绽,一个乡贡进士,何以堕落至此?又是哪一年的进士?按其年纪,不可能是前朝进士,若是本朝进士,何以知其身份而任其不知所终?更别说一个女子之身。像这种盘古开天未尝有闻的事件,料想周庠不会如此轻易放弃。所谓“不知所终”,不过是后人难以自圆其说之强词罢了,倒更符合野史曝言的特征。《十国春秋》尚且如此,更何况小说家言的《春桃记》和《女状元辞凰得凤》?

那么历史上到底有没有女状元呢?

小说戏曲中的女状元固然是人们的臆创,那么,历史学家笔下的“女状元”,是不是就是真的“女状元”呢?

现今流行的历史上唯一的女状元的说法,便是历史学家所认定的太平天国时期的傅善祥。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收藏的“傅氏族谱”里,也记录着这样一副歌咏傅氏历史名人的对联:

“学士科举列榜首;巾帼鼎甲第一名。”

上联指清代秘书院大学士傅以渐,他在顺治年间曾经考取过状元,此人为官清廉节俭,人们称之为“星岩先生”。下联指清代太平天国恩赏丞相傅善祥,认为她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女状元。

现存史料记载,傅善祥(1833—1856),清末金陵(今南京市)人。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于南京后,“令女官举女子应试”,傅善祥考中第一。

人们津津有味地为之“立传”,说什么傅善祥出生于南京城里的一户书香人家,自幼聪慧过人,喜读经史。可惜生不逢时,身处清末乱糟糟的时代,而这一切的不幸又都归结于她的女儿身。

相传,在她3岁那年,父亲带她去附近的一家书院玩耍。当他们嬉戏到书院外的甬道时,这时书院里传来了朗朗读书声。小善祥竟然停止了嬉闹,歪过头,侧耳认真地倾听起来,更令人惊讶的是,小善祥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学起了读书,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竟然也有几分相似,观者无不为之动容,无不为之失笑,也无不为之惊骇。

一些人煞有介事地说。难能可贵的是,她对读书的热爱,得到开明父母的支持。她的父亲亲自教她读书,小善祥在慈父的教导下开始走进了中华文化的殿堂。4岁涉猎蒙学儿歌,5岁学习楹联,6岁读《三字经》,7岁背诵《百家姓》,8岁吟诵《千家诗》。不幸的是在她8岁那年,父母双亲相继去世,家道迅速衰落。小善祥无倚无靠,只好跟哥嫂相依为命,勉强度日。13岁那年,她的哥哥遵照父命把她嫁给了早就指腹为婚的李氏人家。丈夫比她小6岁,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儿童。婆婆是一个严厉的女人,整天吆五喝六,指使小善祥干这干那,小善祥就这样整日在忙碌中度过,“披星戴月,一日不得过;寒尽暑来,一年不得息”。公公是一个老学究,整天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笑模样,使人看了非常害怕。18岁那年,丈夫得了麻疹去世。年轻的善祥一夜之间变成了寡妇,这巨大的人生变故让她手足无措,也让她痛不欲生,她体会到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婆家的人对傅善祥的态度非常恶劣,甚至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以至于最终婆婆打算要把她卖掉换取银两。1853年3月19日,太平军攻占南京。傅善祥无路可走,“毅然”投奔了太平军。

是年春末,洪秀全颁布诏书,开科取士,同时打破以往常规,破例增加“女科”,这是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男科的主考官是东王杨秀清,女科主考官是洪秀全的妹妹、西王萧朝贵的妻子洪宣娇。傅善祥屏弃世俗偏见,勇敢地报名参加女科考试。经过层层选拔,她的文章最后被送到了东王杨秀清的案头。东王看后,立即被这篇才华横溢的文章折服,尤其是文中的观点,更是让他欣喜不已:“三皇不足为皇,五帝不足为帝,惟我皇帝,乃真皇帝。”于是“虎颜大悦”,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将傅善祥点为女科状元。傅善祥考中鼎甲第一名,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状元,也是唯一的女状元。

更有甚者,他们“遥想当年”:当消息传出,海内外震动。太平军中的女军官兵,欢呼雀跃,庆贺这一伟大事件。并指出有民谣为证:“青青柳,蓝蓝天,走过秦淮看两岸,大红灯笼挂满天,祥妹子做状元。”

这些记述,是那么逼真,那么形象,那么富有感情。然据学者商衍鎏考证,其实只不过是子虚乌有。他说:

然遍考太平天国文献,实找不到天朝有开女科的制度,不知是由汪堃的《盾鼻随闻录》伪造于前,还是沈懋良的《江南春梦庵笔记》沿袭于后,竟编出一个女状元来。好事者又就此而伪造题目,伪造文章,五花八门,遂使人目眩惊奇,讶为千古未有的创举。

即便是长期为“太平天国”歌功颂德的著名历史学家罗尔纲先生也认为:

虚上加虚,假中更假——例如作伪者所根据的《盾鼻随闻录》说太平天国“以江宁人傅善祥为女状元,又女榜眼锺姓,女探花林姓”。按记载,太平天国开女科举一事,是首先见于这一部以虚构著名的《盾鼻随闻录》上的(后来他书记载都是根据它)。我们遍考曾亲在天京参加过太平天国工作者的记载,如谢介鹤的《金陵癸甲事略》、张汝南的《金陵省难纪略》、知非子的《金陵杂记》、佚名的《粤逆纪略》、马寿龄的《金陵癸甲新乐府》,以及张德坚根据情报编纂的《贼情汇纂》,都没有记载这一件事。《金陵癸甲事略》是记有傅善祥的,但只说她是东王女簿书,而没有说她是女状元。(《太平天国史料辨伪集》)

据《盾鼻随闻录》卷五《摭言纪略》云:“贼令女百长逐馆搜查,凡识字女子概令考试,以江宁人傅善祥为女状元,又女榜眼锺姓,女探花林姓,均取入伪府授女掌簿伪职,林姓三日即自尽。”《江南春梦庵笔记》云:“癸丑尝设女试,以傅善祥、锺秀英、林丽花为鼎甲。傅善祥,上元书吏之女,自愿应试者;锺即锺芳礼所掠之女,皆非本姓也,发女榜后,俱入伪宫,隔数日发还,并传其谢恩,人咸悔之,故甲寅岁无一应者矣。”《太平天国野史》云:“太平朝既开科举,复举行考试女子之典,正主试为洪宣娇......题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全章,应试者二百余人。金陵傅槐女善祥所作,独力辟难养之说,引古来贤女内助之功,卷荐后为天王所激赏,拔置第一,饰以花冠锦服,鼓吹游街三日,闾阎群呼为女状元;第二名锺氏,第三名林氏。”商衍鎏先生指出,这里所载更是乱说一通,造出正主试洪宣娇,副主试张婉如皖人、王自珍鄂人的话。殊不知“主”字是太平天国避讳字,如何能用作为官名称?至于伪造的试题“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全章,更是违反了太平天国的考试制度,因为太平天国原是禁止人诵习四书五经的,违者有罪,法令如此,哪里会出《论语》题目呢?(商衍鎏:《女状元傅善祥考伪》)至于后人附会出傅善祥卷中所答“三皇不足为皇,五帝不足为帝,惟我皇帝,乃真皇帝”更是胡扯,洪秀全等人根本不称皇帝,是和尚头上的蚤子,明摆着的。

其实,即便如一些历史学家所津津有味地考证的那样,太平天国真有什么开科举之事,傅善祥真得了个什么女状元,也算不上历史上真正的女状元。

既然是称“状元”,那么,首先应该是全国性的科考,只有在当年全国性的科考中获得进士第一才能称得上是“状元”。而以洪秀全导演的所谓“太平天国”既没有固定的疆域,也没有得到任何承认,而且其存在时间之短,灭亡之快,都不足以称为一个“朝代”。其次,历史上的科考,都是读书人自愿报名,根本不像“太平天国”那样,强迫他人参加考试。一时间竟然弄得南京城里的读书人纷纷外逃。一些逃不掉的士人,甚至不惜用生命作代价(被五马分尸),在试卷上极力嘲弄挖苦“太平天国”。这样的科举考试岂不是一桩笑话?作为一个老童生出身的“天王”洪秀全,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要泄他心底里郁积数十年落第的愤懑,才拿“科举”开玩笑,一方面他极力扫灭儒家文化及其经典,一方面又拿起儒家文化所孕育出来的科举做工具以玩弄人们。因而,刚刚树起造反的大旗,1852年洪老童生就急不可耐地在小小的永安城里举行了一次考试,更好笑的是,这场由洪老童生亲自主考的考试,第一名即“状元”竟是冯云山(也是一个老童生,连秀才都不是,按理说是没有资格参考的)。以后的考试更是笑话,逢“天国”里几大王的生日都要举行科考,甚至发展为“大约应考人无不中试者”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这样考出来的“状元”有多大公信力?明白人一眼就知。傅善祥之所以被讹传成历史上唯一的“女状元”,无非是为了迎合“武有洪宣娇,文有傅善祥”之说。

至于这个史上著名的“女状元”,其结局怎么样呢?有两种说法,一是认为傅善祥在天京事变中被乱军所杀,尸体被抛入大江之中,随水东逝,香消玉殒;一种说法是“不知所终”,“或曰逃去”。(谢介鹤《金陵癸甲事略》)好一个“不知所终”!

综上所述,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什么“女状元”。傅善祥不过是孟丽君的拙劣翻版。所谓“棘闱先设女科场,女状元称傅善祥”压根儿是不合史实的。

那么,中国历史上为什么没有产生女状元呢?果如人们所说的,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结果吗?是三纲五常的枷锁所致吗?

应该说,重男轻女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但是重男轻女并不等于男尊女卑。这种现象是中国传统社会从家庭出发而导致的一种现实。七十多年前,卢作孚先生就说过,家庭生活是中国人第一重的社会生活,亲戚、邻里、朋友等关系是中国人第二重的社会生活。这两重社会生活,集中了中国人的要求,范围了中国人的活动,规定了其社会的道德条件和政治上的法律制度。

人们每每责备中国人只知有家庭,不知有社会,实则是中国人除了家庭,没有社会。就农业言,一个农业经营是一个家庭;就商业言,外面是商店,里面就是家庭;就工业言,一个家庭里安了几部纺织机,便是工厂;就教育言,旧时教散馆是在自己家里,教专馆是在人家家里;就政治言,一个衙门往往就是一个家庭,一个官吏来了,就是一个家长来了。

人从降生到老死的时候,脱离不了家庭生活,尤其脱离不了家庭的相互依赖。你可以没有职业,然而不可以没有家庭。你的衣食住都供给于家庭当中。你病了,家庭便是医院,家人便是看护。你是家庭培育大的,你老了,只有家庭养你,你死了,只有家庭替你办丧事。家庭亦许依赖你成功,家庭亦欲帮助你成功。你须用尽力量去维持经营你的家庭。你须为它增加财富,你须为它提高地位。不但你的家庭这样仰望于你,社会众人亦是以你的家庭兴败为奖惩。最好是你能兴家,其次是你能管家,最叹息的是不幸而败家。因而在一个家庭里,谁最有能力兴家,谁的地位就最高。在社会上,谁的家庭最有能力,谁的地位就最高。皇帝有最大的家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红楼梦》贾府里,权力最大和地位最尊的并不是男人,而是贾母。

正常情况下,一个家庭里,男人的能力一般要大于女人,因此,相应的,这个家庭里,男人的地位就比女人要高一些。也因为这样,一个家庭里总希望有男性成员继承家业。女子则一般被视为别人家的成员,所谓“生是某人家的人,死是某人家的鬼”。因此,在古代中国,资源相对贫困的情况下,一个家庭里是不大愿意也不大可能分出一部分资源供女性受教育的。但富贵人家的女孩就能享受到不一般的教育,《红楼梦》就是典型一例。而是否受教育,是科举考试的先决条件。可见,重男轻女是经济学的产物。相反,把男尊女卑说成是传统中国的固有观念才是不真实的。我们承认,“三纲”之中有对女性的制约,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对男性的制约。“君为臣纲”和“父为子纲”,三纲之中居其二。这恐怕是天下男人都逃不掉的枷锁。

古代中国的科举考试,并没有男科女科之说。任何一个朝代都没有明文规定女性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对女性的限制只有不准妓女、俳优子弟参加科考。这也符合古代中国的家庭观念。一般来说,古代的妓女大都是无家可归之人,一般情况下也不允许进入一个正常家庭。但古代女子为什么没有参加科举之先例呢?这又与传统中国“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有着紧密的关系。儒家式的女子,其地位不但取决于她丈夫的地位,而且也取决于她家世的显赫程度,不需要她自己为之付出多大的代价。而一个女子去参加科举考试,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且不说应考的经济因素,首先,她要回避“男女授受不亲”的儒家式古训;其次,她要忍受并克服长途跋涉的艰难与险阻;最后,她要有挑战天下所有男性读书人的勇气和才华。这一些都是制约女性参加科举考试的现实原因。说到底,正是古代中国小农经济的现实导致了历史上没有出现女状元。

END

本文节选自《后门观史》

作者刘绪义,岳麓书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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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门观史》

编    著:刘绪义

从后门看历史,可以看到历史的前门所看不到的本质。本书是作者近年来读史随笔的结集,主要围绕着历史上的一些广为人知的历史事件、文化史上一些熟悉的历史问题进行了新的考察与分析,提出了新的观点,纠正了历史的误读,还原了历史的真相。

责编:李婷婷

来源: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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