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方米的长沙究竟有多美

    2018-04-29 07:36:25

1平米微观长沙

镜头下植物世界的“战争与和平”

麓溪峪:看似柔弱的“勇士”女贞。

洋湖:水陆两栖的“志士”积雪草。

圭塘河: 攻城略地的“战士”车前草。组图/记者常立军

沙湾公园:与世无争的“隐士”天葵。

一平方米的长沙究竟有多美

麓溪峪·女贞。

麓溪峪·狮黄光柄菇。

圭塘河·商陆。

圭塘河·车前草。

塘河·荠菜。

谷山·山麻杆。

洋湖·积雪草。

黑麦草。

作为一个地处繁华地带的城市公园,沙湾公园最为美好的地方是它北面山坡的次生林区。这里保留着原生而多样性的植被,生物们在这里充分竞争,自由生长,我们由此可以看到属于自然的四季变化之美。组图/记者常立军

海金沙。

黑足鳞毛蕨。

苔藓。

堇菜。

苔藓。

长沙无疑是个很美的城市。

地理上“山水洲城”的格局,是这座城市宏观的美。关于它的微观美,却似乎少有人触及。其实正是因为长沙地理格局的丰富,才造就了长沙多样化的植物群落生境。桃花岭原生态的山地、洋湖丰富的湿地、城市内河边开满野花的河滩、保持了多样性的城市公园,甚至是一块被野草侵蚀的绿地,都是不同且丰富的微观世界。这个微观世界,美丽且残酷,植物间关于生存的战争从未停止,但就整体而言,它们维持了一种宝贵的多样性,一种源于自然的秩序,这些都是可以引发我们深思的微妙禅机。

撰文/记者常立军

麓溪峪一平方米

一棵看似柔弱的女贞,是主导区域环境的王者

麓溪峪,一个位于岳麓山和梅溪湖之间的山间谷地。

确切地说,它是桃花岭诸多丘陵的一部分。因为军事设施保密的原因,这里曾经神秘,不为外人所知。如今它早已成为可随意进入的地方。除了山谷中遗留的巨大军用仓库和防空洞,基本上已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一个军事通讯基地。

我们从这里开始,去尝试解读一个复杂有趣的生物群落。

山谷是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漫山遍野的植物在军事基地荒废后蓬勃生长。一条不算太大的溪流从谷中流过,滋养着这里的生命。关于这个山谷的生物,我们有着数年的观察历史,这一次,我们选取了一个临近溪流的山崖,作为一平方米的观察对象。

确定优势种是最重要的一步。优势种就是在这个群落里的王者。它们要符合个体数量多、投影盖度大、生物量高、体积大以及生活能力强的特征。在这个样方里,符合其中几项条件的,是一棵女贞。通常情况下,它是灌木,有时也能生长成为小乔木。这棵女贞已有花苞,不用多久就会开花,散发出极为强烈的刺鼻气味。它之所以能够成为群落里的优势种,在于它巨大的遮盖面积,正是因为它,这个样方里才形成了弱光高湿的环境。在它的遮蔽下,这一平米的光线并不强烈,即使是在烈日高照的夏日正午,树下也只有斑驳散碎的光影。

在女贞的旁边,这个样方里还有一棵朴树,可惜它生长状态很差,植株弱小,叶片也早已被一群锤角叶蜂的幼虫啃食得不成样子,完全没有能力去竞争王者地位。

灌木层里形成了决定环境的王者,草本层就只能按照王者的规则去努力生存。除了光照差,这一平米样方中湿度还极高,山间蓄存的水,从崖壁上不断渗流而出。崖壁上土壤并不丰厚,只有薄薄的一层。这样的环境,大多数喜光植物无法生存,然而它是蕨类植物的天堂。在崖壁之上,依次生长着野雉尾金粉蕨、乌蕨、芒萁等各种蕨类植物,其中,芒萁的存在,表明这里的土壤是偏酸性的。如果只是按照种群密度来看,它才应该是这里的王者,不过由于对环境的影响不如女贞那么大,它们也许只能被称作“亚优势种”。

在植物进化史上,蕨类曾经是巨大的木本植物,侏罗纪的森林就是由它们构成,那是它们的黄金时代。它们当时也是植食性恐龙的主要食物,如今,恐龙早已灭绝,很多木本的蕨类植物也随之灭绝并成为了煤炭埋入地层。少数草本蕨类却顽强地生存下来,适者生存的法则在自然界体现得淋漓极致。

蕨类植物并不能开花结果,它虽然属于高等植物,却是高等植物中比较低级的一类。它们的繁衍依赖于孢子的传播。蕨类植物的下方,也就是这一平米的最低处,生长着大量的苔藓。这一层被称作地被层,是整个系统的底端。苔藓是卑微的,不光生长位置在最底端,就是按植物等级分类和蕨类植物一样,它们也无法开花结果,依赖于孢子的分裂繁衍生命。它们也是高等植物里最低端的一类。然而生命的存在,其实并无高下之分。苔藓能够生存在极为潮湿恶劣的环境中,这本身就是它生命力顽强的表现。无论环境高下,处处皆有生命存在,这是令人赞叹的自然之美。

潮湿的崖壁环境中,并非只有低等植物可以生存。喜欢阴湿的白花紫露草以及不需要太多光线就能生存的酢浆草、通泉草都在这里顽强生长。我们甚至发现了一棵株型十分漂亮的韩信草。它并不属于喜欢阴湿环境的植物,然而它却正好生长在一块透光的区域中,只要有散射的光线从林下照射进来,它就可以正常生长。

一平米区域的下方,是溪流,然而去年秋冬季的落叶,早已掩盖了微弱的溪流。在落叶堆积的地方,三株金黄色的狮黄光柄菇破土而出,极为醒目。严格意义上讲,它们并不是植物,而是这个生境中唯一肉眼能看得到的菌类。枯黄的落叶与朽木堆积在它们的旁边,滋养出溪流中最美的生命。

沙湾公园一平方米

四季的变化之美,在城市中也能充分感受

这里曾经是长沙东郊的一座野山。

在经历了长达9年的封山育林之后,它终于成为了一座城市公园。公园很美,然而最好的地方并不在于那些后期人工做的景观,而是公园保留的位于山体西北部的一片次生林。在这片小森林里,人工所做的仅仅只是规划建设了游步道、路灯以及休憩亭等一些必要设施,其余基本保持了原貌。我们应该感谢这种“无为”,这是一种尊重自然规律的做法,它让一座城市公园充满了野性的活力。我们在这片小森林里找到一块无高大乔木遮蔽,靠近林地边缘的坡地,这里的一平米,是有着良好光线的生境,充满野趣。

因为住在附近的缘故,我得以在一个完整的年度里观察它的变化。

春季是堇菜科的黄金时代。二月下旬,坡地上的早开堇菜、紫花地丁直接以开花的姿态出现在坡地上,仿佛没有经历过冬天。紧接着,蓝花的阿拉伯婆婆纳也开始大面积盛放,碎米荠的花期也到来,但它并不是我们常说的荠菜,它的花更加细碎且小。三月到来时,坡地上略微背光的地方有天葵开出素雅的小白花,窃衣也迎来了花期,这是它一年中形态最美的时节。偶尔也有灌木在春天显露美丽,那一般就是胡枝子。菊科植物中,黄鹌菜率先开放,它的高度已足可以傲视其它草地植物。四月,随着它们的败落,夏天也悄悄来临了。

夏天的坡地,禾本科植物进入了生长旺季。黑麦草开始抽穗开花。早春时旺盛的苔藓群落,进入休眠状态。一棵湖南白檀(山矾)在林地的边缘开出雪白的花朵,这是极少数带着湖南名称的植物。酷热的环境,让林间变得湿度很大,而林地边缘的植物,则要经受太阳的炙烤。很多两年生的植物已经进入了一轮新的循环,一年生的植物,如接骨草,却正处于花期,秋天才是它们一轮循环的终点。多年生的植物们,则在夏季拼命地蓄积着营养,它们必须依靠这些营养,熬过又一轮秋冬季节的考验。

秋初,紫花香薷在坡地上开出刷子形状的花序。这里是公园山体的北坡,阳光虽好却并不十分强烈,林荫千里光得以在这里尽情生长,它们甚至可以聚集在一起,开成一个巨大的花团。沙参是秋天里的明星植物,它紫色如风铃的花朵,以假总状花序的方式排列于花茎之上,异常幽美。

冬天,在夏秋两季几乎要枯死的苔藓开始复活,重新焕发生机。龙葵的果实从夏天结到深秋,一直到入冬很久,都不会掉落。它的果实,是我们儿时的天然零食,味道有点像某种酸奶,但不宜多吃。林荫千里光似乎也很抗冻,在初冬的季节里,它一直保持着开花的姿态,成为林间冷幽画卷里难得的温暖色调。深冬来临时,一切似乎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生命都静静地等待着另一轮自然循环的到来。

因为这片野境,我几乎每天都要来公园里散步,每一天,都会在这里有新鲜的发现。有时候是树莓结出了红色的果实,有时是沙参在林间绽放幽蓝的花朵,除了冬季略显平淡之外,一年中大部分的时节,这里都不会让人感到厌倦。

在城市中,想要充分感受四季的自然变化是不易的,因为绿化植物的单一性,只能让人们看到并不精彩的季节更替。我们应该感谢这片林地,它为生活在闹市中的我们保留了一个可以看到四季丰富变化的自然窗口。

圭塘河边一平方米

少有人知的野坡上,上演着一场“群雄争霸”的植物战争

圭塘河,长沙的一条城市内河,在本世纪初,河水曾经污浊,经过几年的治理,河水已日渐清澈起来。然而由于万家丽高架桥的修建,曾经沿河而建的风光带已被废弃,修筑工程的土方堆砌在路边,成为一个巨大的土坡。出于安全和美观的考虑,市政部门对其进行了加固,并种植了耐踩踏的人工草坪,然而在坡顶靠近老风光带的地方,野草们还是顽强地反攻了回来。

我们来到坡下的万家丽路人行道上,这里行人很多,却很少有人会注意旁边这个绿意盎然的野坡上,一场关于争夺领地的植物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中。

当我登上这个仅有三米多高的坡地时,看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场景。大片呈斑块状分布的美女樱正在盛开,这并不是湖南野生环境中应有的植物,它一定是来自于某个绿化带,不知道是人类或是其他生物,抑或是风的力量,把它的种子带到了这里,于是它就开始在这个阳光充足的适应环境中开始疯狂生长。不得不说,某些园艺植物野化后的生存能力真是让人惊叹,在它的侵袭下,一向以生命力顽强著称的野草们,居然也有点支撑不住了,大片的土地沦为美女樱的战利品。

显然,我们已无法将一个平方的美女樱作为观察的样方。如果是那样,整个样方中大概就只剩下美女樱一种植物了。于是我们选取了一块与美女樱比邻的地块,这里还残留着去年冬天枯死的某种大型菊科植物,去年的时候,我还在担心它们会影响其他植物的生长,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忧完全没有必要,它们在南方连绵数月的雨季里,几乎已经全部腐烂,成为可以滋养生物成长的肥料。

这是一个草本植物“群雄争霸”的时空。酷热的夏季还没到来,野坡上也没有大型的乔木,甚至也没有像样的灌木,雨水和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每一寸土地,草本植物们能够比拼的,就只有生长速度。在这一平方的土地上,两棵粗壮的垂序商陆正疯狂崛起,它有着极为强大的生长能力,病虫害也极少,夏天到来的时候,它甚至可以将这一个样方完全占领。在商陆向上拼命拓展生存空间的同时,黄花苜蓿们正在攻城略地,它们的优势在于横向发展,被苜蓿密集覆盖的地方,几乎不会再有其他植物可以生存。在苜蓿和商陆领地的夹缝中,老鹳草、窃衣,以及一棵零落的紫云英已进入果实成熟期,不久之后,它们的地上部分就会枯萎,暂时退出这场残酷的战争,它们等待的是百草枯黄的秋天,那时它们的种子将重新发芽,开始另一个新的生命周期。

处于“一平米”最底层的是苔藓植物,这里生长的是一种湖南常见的白发藓。这里缺少足够的遮盖和湿度,因此并没有蕨类植物的生存空间,但苔藓植物的要求显然更低一些。如今,它们的配子体已经成熟,并形成了孢子,在空气湿度合适的时机,蒴齿将会把孢子发射出去,随风飘散到合适的生境,萌发成原丝体,一片新的小绿野又可以重新形成了。它们虽然柔弱,却并不是弱势群体,只要有机会,它们随时都可以占领最底层的空间。

更为激烈的战况发生在距离圭塘河一公里左右的体育职业学院校园操场上。

这片多年失修的草场上,野生植物几乎完全将草坪消灭。野生植物之间的战斗因为外来因素的干扰,经常发生逆转。去年这里还是白茅的天下,今年的四月,这里竟然被车前草大面积覆盖,这是一种喜欢成片生长的野草,但一般来说,并不会规模过大,然而这里有它最适宜的生长环境,于是它们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攻城略地。当然,其他种群也不甘于被消灭,酸模正凭借它强大的生长能力卷土重来,苎麻也占据了其中一处关键的位置伺机扩张,在它们生长的地方,其他植物纷纷败北,这真是一场精彩的战争。可惜的是,校方已经开始了对操场的维修,否则明年再来看,也许又是另一种不一样的盛况。

自然界是一个看似残酷的丛林世界,生存竞争无处不在,然而它又为每一个物种赋予了适应环境的生存能力,来保证整体的完美运行。

洋湖一平方米

水位高低,决定着不同植物的共同命运

长沙是个多山多水的地方,但湿地的面积并不大,湿地在长沙是一种稀缺的存在。最早的洋湖垸,是位于湘江河靳江河之间的泄洪区。也正因为如此,它成了一块保存良好的湿地。湿地涵养了生命,鱼类和鸟类是这里的主要生物,当年长沙很多钓友,都会选择来这里野钓。

多年前,当这里传出要建设公园的消息时,我曾为它担忧,害怕失去这片天然的湿地,取而代之的如果是一个人工湖为主的公园,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还好,事情并没有向坏的方向发展,洋湖公园充分保留了这种“野性”,湿地系统依然完整,位于湿地公园里的自然科普馆,也成为了长沙唯一一家以湿地自然为主题的展馆。

我选取了湿地科普馆后的一块湿地区域,作为洋湖一平米的观察地。

水生植物群落一般都是低矮的,香蒲是这里最高的植物。这是一种分布极为广泛的水生植物。我那远在北方的故乡,也常见香蒲在水边大片地生长。在这里,它是绝对的优势种植物。铺天盖地的香蒲丛中,有很多人在拍照,这种优势植物大片存在的确可以形成很好的景观效果,只是对于生物多样性而言,这不算是太美妙的事情,在香蒲的强大优势之下,几乎无其他挺水植物可以生存,只有远处一棵睡莲在香蒲的空隙中露出单薄的叶片。我们因此没有选择水域作为一平米的观察地,而是找到了一片湿地边的草地,这里的香蒲虽然也很强势,但好歹还给陆生植物留了一点存活空间。这里也因此成为水陆两类植物杂处的地方,一棵海金沙(蕨类植物)甚至缠绕到了香蒲的身上。

在香蒲的脚下,居然还有一棵不足10cm的乌桕树幼苗生长,这应该是沼泽边那棵巨大的乌桕树的后代,但它生错了地方。在这里,不用多久,随着雨水季节的到来,它就注定要被沼泽淹没。在这里,只有能够适应两栖生活的植物才能真正长期生存下来,譬如这一平方米之内的积雪草,我们习惯把它喊作铜钱草。无论沼泽水位怎么变化,只要保持足够的土壤湿度,它都可以蓬勃生长,即使是短期被沼泽淹没,它也可在水中保持生长状态。

湿地是一个由水决定命运的生境,水位过高,则岸边的植物会全军覆没,水位过低到干旱状态,则香蒲之类的水生植物会处境艰难,水势的起落,决定着湿地植物们的共同命运。

谷山一平方米

令人惋惜的青石沟,也留存了一份希望

谷山,青石沟。一个我们去年曾经探访过的城市自然秘境。

那时的青石沟,还是一个林木葱茏、野花盛开的地方。溪水旁有成片的红花石蒜盛开,在冷幽的山谷里,平添一份艳丽色彩。这次,我们再度前往青石沟,却发现小溪已荡然无存。山谷被开辟成了一条石子路,一直通往山顶,山顶上青色石块散落了一地,溪流已经成为乱石中的一股细碎浊流,显然这是开采矿石所致。然而山谷下方曾经的采石场也不见了踪影,问附近守门的老人,他说是已经关停了,然而这一天来得实在有点晚,造成的生态破坏已不知何年才能修复。

我们带着遗憾的心情,在曾经的谷地里探寻,忽然看到山谷边小路边有细微的溪水流下,一棵花开得极美的络石正在光影的中心绽放,于是,沿小溪流路上溯,曾经美好的感觉又回到了心中。

这里曾是青石沟小溪的一条小支流,虽然不大,却营造了一个极好的小环境。这里有着充足的水源和空气湿度,周围的乔木并不是特别茂密,阳光与溪水滋养着这里,灌木、草本、地被植物都欣欣向荣。

溪谷的生态是丰富的,我们拨开茂密的灌木,一路上溯到断崖边,断崖的上方是溪水的源头,下方则是一个荒废很久的池塘。也许很多年前,这里是人们生活过的地方,如今,植物已占领了这个区域,成为这里的主人。我们选择在溪水边的巨石旁,观察一平米植被的丰盛。

巨石边,是一棵生长多年的树莓,现在正值果期,我们因此得以饱餐一顿甘美的野果。在它旁边,是一棵城市环境里并不太常见的山麻杆,它有球形的果实,果实上有三圆棱。在它们的遮蔽下,这一平米的草本层多是蕨类植物,这里生长的是叶片非常好看的金粉蕨。巨石之上则是苔藓植物的天下,里面夹杂着凹叶景天和佛甲草,它们也算是野生的多肉型植物。在青石沟溪谷已经无法挽回的情形下,这里让我们稍感慰藉。

从小溪再往上走,则是成片的杉木林,林下的植被非常茂盛,却几乎只有一个种群,那就是疯狂生长的蕨类植物,且以鳞毛蕨为主,比起小溪谷的多样性,这里实在是有些过于单一。

回程时,我们看到一只山鹰在山丘顶部久久盘旋。希望它不要失去自己的家园,我们的城市也不要失去多样性的美好。

撰文/本报记者常立军

责编:田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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