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儒王闿运与四川提督唐友耕的莫逆之交

  华西都市报   2017-09-19 08:44:03

尊经书院是当时四川比肩锦江书院的一等书院

绘图/罗乐

王闿运


文丨蒋蓝

大儒王闿运入主成都尊经书院、开启蜀学新风,这已是学界耳熟能详之事。他睥睨世人,蜀地学人自然进不了他的法眼。在成都期间,他与李蓝农民起义军的“来归者”、后任四川提督的唐友耕(晚清时节,四川边地的袍哥老大被尊为“帽顶”。唐帽顶为云南大关人,练武起家,曾与李永和、蓝大顺起义军血战,俘虏翼王石达开至成都凌迟)频繁往来,深情款款,这是历来未被史家注意过的一个交往之谜。我们从王闿运的蜀地交往史里,可以窥见晚清成都的诸多实情。

人物简介

王闿运(1833—1916)

晚清至民国的经学家、文学家。字壬秋,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咸丰二年(1852)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民国三年(1914年)受袁世凯聘入国史馆任馆长,编修国史。兼任参议院参政,复辟声潮中辞归。著有《湘绮楼诗集、文集、日记》等。其为人狂狷谐谑,轶闻甚多。门生众多,在教育事业上颇有成就,较著名的弟子有杨度、夏寿田、廖平、杨锐、刘光第、齐白石、张晃、杨庄等。

大儒联姻总督

唐帽顶当了一回月下老人

官场人士总是渴望利用亲上加亲来拧成一股绳。张之洞督四川时,王闿运托人将女儿许与张之洞曾经过继出去的儿子;丁宝桢任四川总督期间,他又将自己的第七女王莪,许与丁宝桢的第八子丁体晋。何人作媒?乃是王闿运请唐帽顶撮合成功!这在《湘绮楼日记》光绪五年十一月一日的日记里有明确记载。到女儿出嫁当日,唐友耕为王家送来的,不过是一盆祝愿吉利的“万年青”,令人有点不解。

大儒与一省总督就此成为亲家,并由此保持了与四川大员的深刻关系。大儒总是目光如炬,审时度势,献言献策,张之洞每年白白奉送六百金与他,丁宝桢、刘岘庄都有同样的举动,因此他在成都与湘潭之间奔波,也是生活得有滋有味。他的日记充斥了宴饮、打牌、玩乐的闲适生活记录。

我反复查阅《湘绮楼日记》,王闿运与唐帽顶订交的时间是:他们首次见面于光绪五年四月初十(1879年5月30日)。这种往来一直持续到光绪八年六月初一(1882年7月15日)。三年多时间里,是不是武人送礼宴请太多了,礼贤“上”士,因而大儒觉得拿人手短?我觉得问题不是这般简单。因为随着交往的深入,王闿运开始发现这个武人的过人之处了。

王闿运到达成都后,在光绪五年四月十日《日记》里记载说:“唐友耕总兵来,字宅坡,号帽顶,照通(作者按:应是昭通)山盗投诚者。言语有小说气,余误问其所以至蜀,遂言之不讳,似胜杨玉科。”

这是一段珍贵的描绘,等于把唐友耕的耿直气质活脱脱展示出来。在阅人无数的大儒心中,一个人有“小说气”乃是具有生龙活虎的市井气。而谈及出身,唐友耕不以为忤,他具有极强的控制能力,干脆把自己的底牌翻转出来。这在十分讲究“正朔”的时代,体现了唐友耕的豁达。王闿运提到的杨玉科,是云南近代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人物,其前半生镇压回民起义“战功卓著”,由最下层的把总擢升至一品大员的提督,获赏“正一品封典”,承袭“轻车都尉世职”,晋“二等男爵”。起义军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帽顶,是除岑毓英外的第二号刽子手。初初一见,王闿运已经认为唐友耕在杨玉科之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对唐友耕的率直产生了好感。

第二天即四月十一日,王闿运即“出拜帽顶”,由此拉开了“浓得化不开”的交往史。

唐友耕讲石达开

丰富了王闿运的《湘军志》

对于一如市井水准的蜀地官场和文人,王闿运怎会放在心上?这等人一方面是脆弱而狡黠,另一方面又是头脑冬烘,无法交谈。王闿运在当年十一月二日的《日记》说:“自院外生者,人品以帽顶为最优,议论以帽顶为可听,殊为可慨。”

为什么要“殊为可慨”?显然,读书人早已言语无味,而武人以生活的本味直指人心。他在尊经书院之外的交往中,唐帽顶是最佳人选。唐友耕的人品能得到大儒如此好评,确属难能可贵。

反过来看,唐友耕绘声绘色演绎出来的与石达开的战事,也丰富了王闿运《湘军志》的内容。

王闿运同样描绘了那个时代四川官场的娱乐生活。1879年10月6日的日记记载:“与绶廷及岳生同步穿少城,至武担山看石镜,便至芮园小酌,看墨池书院。主人芮少海招余及督府诸客夜饮,会者十一人。……督府诸客艳言‘瑞华班’之难得,因议召至唐宅演之”。这一帮官员里,唐帽顶是主角。众官邀请川戏“瑞华班”演戏,也是由唐帽顶出面筹措,演出地点就在文庙后街的唐府。王闿运也带莫六云赴约,大饱眼福。回忆到此,唐振常先生不禁感慨,自己家的后花园虽然经过父亲唐仲威的改造,已经半中半西了,但是大戏台巍然存立,因为想到大儒王闿运竟然在自己家里看过戏,真是“与有荣焉”(《读<湘绮楼日记> 一得》,见《唐振常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版,203-204页)。通过这些交往,唐友耕的戾气多少得到了洗淘,表面上看他更是“正朔”之辈,而他的书法造诣突飞猛进。

唐友耕大宴宾客,王闿运眼福、口福俱至,大快朵颐了,却在当天日记里写了一句“浪费非豪举也”。想来唐友耕铺张太过,让人招架不住。

看戏,宴请,交游,几乎填满了王闿运的业余生活。再如1883年7月26日的日记:“申正至江南馆,顾家山设饮,朱小舟、幼耕、凤茀堂同集,甚热,亥散。”这个“幼耕”,自然是“友耕”之笔误。可见那个时候官场的饮酒、听戏的公共活动空间,会馆已经峭拔其上,构成了“出尘”的高台。

清中叶以后,成都的会馆逐渐林立。紧邻浙江馆之外,有江西、安徽、江苏三省合建的“江南会馆”,位于大慈寺西侧,戏台多达7座,随时都在办神会--演戏。名谓“乐神”实为乐人,因而冠盖云集,在成都堪称人文荟萃之地。光绪年间,江苏盱眙人吴棠任四川总督,后署成都将军,特意从江苏昆山训练一批昆曲科生来成都供官场宴乐,号“舒颐班”。戏班后来留在了成都,与川剧融合,对川剧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在光绪五年七月八日的《日记》里记述说,“莫总兵送烧猪鹅鸭,无所用之,以与唐帽顶。”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莫祖绅总兵央请王闿运为其“募修北路”而写序,在大热天竟然送这等粗糙食物,王闿运还可以用来做顺水人情,这固然是王闿运第一次给唐友耕送礼,而稍后唐友耕回赠的礼物不过是甘寒的昭通梨子,这暗示,晚清时节的成都,官场生活水平似乎不是我们推测的那样奢侈。

唐友耕的“演戏”

成都宴游以及纵横家的心机

王闿运毕竟是诗人,教学、写作之余,已经被各地官府、文人的宴请弄得有点焦头烂额,但他也乐在其中。既是诗人,风景木头一般不动,乃是纸糊的风景,何况路上佳丽闪动,直入梦境。人一旦动起来,眼前就是内心流动的山水了。

王闿运不但游历了乐山、峨眉、五通、夹江、眉州、宜宾等地,西蜀坝子周边的青城山、都江堰、华阳县、天彭阕、彭县丹景山牡丹、新都的桂湖、宝光寺、金堂沱江风光均一一涉猎,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至于成都范围内的名胜古迹,诸如洗马池、欢喜院、少城、浣花溪、锦官驿等等,自然不会错过。

唐友耕有权有势,自然不会放过这些陪同名人“走一遭”的绝好机会。

王闿运日记记述道:

“出城赴稚公草堂之约,城外泥淖,秋色无可观,唯溪水洹洹颇有凉意,无端感触,咏‘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之句,正不必情事副风景也。至少陵祠,幕客至者九人,武有帽顶,文则馆师,为二客也,稚公二子均从,唯见其小者。中饭微雨,菊瘦而高,殊不及湘中。”(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第五集“湘绮楼说诗卷二”,岳麓书社2008年11月1版,153页)

从这深文周纳的行文可知,唐帽顶并不在王闿运邀集的人当中,而是强行加盟的“客人”。我估计唐友耕之所以执意前来,是利用这个机会来请王闿运吃饭,以便得到教益。在王闿运心目中,能够与他交谈的人甚少,“唯稚公、季怀可谈”,可惜知己并非能时时见面,他显得兴味萧索。再出成都南门,至宝云庵,访百花潭,终于在二仙庵遇到了尊经书院学生16人,院生之于老师十分尊重,他心情好转,当场赋诗:“澄潭积寒碧,修竹悦秋阴。良时多欣遇,嘉会眷云林。”不知道在这儒者云集的场合,唐友耕有什么表现。我估计应该是颇为有趣的,一方面要道貌岸然,另外一方面又须体现虚心问道的表情。这个戏,真不好演。

见提督立旗杆

挽架甚盛作绝句二首

唐友耕常久施善,自有报达。在《湘绮楼日记》中,我发现自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往来逐渐增多,后来几乎达到隔一两天必有一晤的程度。王闿运办事路过唐府,也要进去稍坐片刻,歇息一番,喝几盏茶再走,已是十分写意的地步了。稍后,唐友耕升为四川提督,应唐友耕之请,王闿运无论如何也要为帽顶写点东西了。

他在赠诗前的“题记”里写道:“四川提督久阙实任,牙门荒芜。唐泽坡新建旗杆,因题为贺,作绝句二首云——”

其一:锦城烟景静濛濛,二月寒深花市东。惟有戟门堪跂马,旗杆吹雨识春风。

其二:三边无事鼓声和,五丈高牙树駊騀。不待晴光薰翠羽,柳旗阴处飐春多。

朝廷对唐友耕的提督任命是在1881年(光绪七年)初春下达的,唐友耕立即在提督府门前立起了壮硕的旗杆,可以想见他是何等“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在《湘绮楼诗集》里,这两首诗有了标题,叫《旗杆二首》。当年二月廿日的日记里王闿运补记:“昨见提督立旗杆,挽架甚盛,作绝句二首”。诗里均以马为喻,暗示唐友耕脚下所指示的方向有多个,也就是将面临多个岔道。这分明是一种警策,只是不知道唐友耕能否在春风得意之际,明白脚下蛰伏的危机。

王闿运离开成都尊经书院返回湘潭,时在1882年。新春之际,他给四川官员写了很多感谢信,他自然不能忘怀唐友耕。他的慰问信写得情深意长:

泽坡仁兄军门节下:

三年款聚,厚爱先隆,携取如家,求施不厌。别时既承早饯,又拜多珍,琼玖投难,但歌永好耳。新春受福,四境同康。节度从容,仍开高会。坐少一客,时复相思。

闿运顺水还湘,将春入室,家庭纷冗,酬接疲劳。亡子葬地尚无期,讲舍已将起馆。命中少暇,世上多缘,遥羡清尘,堪推整暇。西云可望,良讯时传。专肃申谢,叩颂双安,并贺年喜。(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第五集“笺启卷第五”《致唐帽顶》,岳麓书社2008年11月1版,194页)

从内容可知,三年来唐友耕对王闿运礼数备至、尽力结交。王闿运临行,唐友耕一早为他及家人准备了丰盛宴席。推想起来,应该必有锦江码头送别一幕。

王闿运在光绪五年来蓉于年底返回湘潭时,唐友耕也来码头送别。当时王闿运向唐友耕借款“五百金”,用于支付尊经书院的公车费。其后日记里,记载了还款事项,但后来又向唐友耕借四百两银子,自此王闿运飘然东还湘潭,未见还款。可见,唐友耕为尊经书院做了点儿贡献。

挥手作别。春水明媚凝脂,烟光梦田含翠。置身锦江码头,思接千载,知锦江之高义;逝者如斯,念崇丽之无尽。自此之后,他们再未谋面。

责编:朱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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