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荣梅散文”微信公众号 2017-08-31 08:25:24
贾谊外放长沙的命途千百年来让后人叹惋,贾傅家酿的松醪酒,也让杜牧、罗隐、李商隐、杜甫等斗酒诗百篇的古代才子们念念不忘:“贾傅松醪酒,秋来美更香”“松醪酒好昭潭静,闲过中流溢吊君”“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
太平古街,
贾傅松醪酒 秋来美更香
文丨图 奉荣梅
湖南古代文化有两张著名的名片,一是屈原,二是贾谊。战国时期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在流放沅湘期间创作出”楚辞”最精华部分;一百年之后,西汉初期杰出的政论家、文学家贾谊,也渡洞庭南下,成就了他的“汉赋”代表作。司马迁把贾谊和屈原并在一起,在《史记》中有《屈原贾生列传》,因此,湖南也被称为“屈贾之乡”。
在长沙古城太平古街区,距湘江咫尺的太傅里,古代地名为“濯锦坊”。汉武帝时期,由皇帝敕命修缮贾谊故居,此后的两千多年里,贾谊故居历经了约数十次重修。明崇祯十二年(1639)《长沙府志》的长沙府图上,标志出吉王府西侧为屈贾祠,也就是说,当时已将屈原、贾谊共祭,1988年在故居遗址墙壁中海发现清顺治刊刻的“屈贾双祠”碑。
在洞庭湖畔,汨罗江边,我重蹈着屈原、贾谊的足迹,在屈子祠,我读到了贾生写的千古名篇《吊屈原赋》;长沙古城中,在一千多年间延续为闹市的古太平街里,还有一个小巧幽谧的庭院,可以寄托千百年来,历代文人骚客的敬仰之情。我也就有很多个晨昏,叩开那个西汉之门,重温那个时代的真正名士的人文生态……
贾谊故居内贾谊雕像
1——
洛阳孟津人贾谊,被称为“贾长沙”,首先是因为他曾迁谪长沙,为长沙王的太傅四年。其次,还是因为他所撰写的代表作《吊屈原赋》《鵩鸟赋》等都是在湖南、在长沙完成的。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又以适(谪)去,意不自得”。司马迁在《史记》里揣测着贾谊离开长安到传说中偏僻潮湿的长沙小诸侯国任职的心情,像是前往一条不归路,他以为自己的寿命不会长,加上是从朝中红人发落两千里之外的异性诸侯小国当太傅,当然是很失意、郁闷的。
车舟辗转,贾谊途径楚国三闾大夫放逐自沉的汨罗江畔,对于自己青年时的榜样,脚步不由自主地凝重而停驻。《吊屈原赋》在一种悲愤中喷涌而出,贾谊念及自身之怀才不遇,共鸣不已:先生遭到世上不公正的待遇,乃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真是悲哀啊,逢上了这个不祥的时代!……先生实在不得志啊,无缘无故受到这样的祸害!
我无数次在太平街的石板路上游走,总想象着,在那幽深的巷子尽头,有个西汉书生孤单的背影在彷徨。最早路过贾谊故居,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那时候,不时兴古街巷游,也没有什么专门的步行街、酒吧一条街,长沙城热闹的去处就那么几个。周日,我在五一广场、黄兴路、坡子街、解放路的人流里闲逛,穿街走巷。走累了,被臭豆腐的焦香味诱惑到摊子面前,大快朵颐,没走几步,又被糖油粑粑的甜腻粘住了双腿。
长沙太平古街
一转就转到了太平街。“太平”之原意指皇恩浩荡,天下昌盛平安。太平街的昌盛体现在自古就是著名的商业街,低矮的民房尽是商铺,支起伸出到街心的五花八门的简陋雨阳棚,行栈、货号、店铺,挤挤挨挨地布满狭窄街巷两厢,油盐、花纱、南货、鱼虾、鞭炮等土特产杂货,在敞开的门面里一览无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厨房里的气息。
太平街东边有个小巷子太傅里,在一栋与周边民房一色的青瓦平房门口,钉有一块不起眼的标牌“贾谊故居”。这贾谊,就是中学课本里《过秦论》的作者贾谊吗?这样普通的民居,就是西汉时他住过的地方?我想从周边发现一点古旧的遗存,一株古树、一截古砖墙或一尊石碑,但只有一张紧闭的大门,将两千年前的主人信息,封闭得滴水不漏。
汉文帝三年(前177),贾谊外迁为长沙王吴著的太傅。贾谊辅助的吴王,是汉室唯一的外姓王。吴氏能被封为长沙王,是因为功勋卓著。汉初,高祖刘邦将一批助他得天下的有功之臣分封为诸侯王。秦的番阳令吴芮因率越人助刘邦灭秦有功,被封为长沙王。高祖五年(前202),将秦的长沙郡改为长沙国,长沙郡的附廓之县“湘县”改为“临湘县”,长沙首次成为诸侯王国的都城,长沙城才肇始有了详细的记载,于是我们才可以在长沙有凭吊两千多年前贾生的实物之地。
长沙曾经出土大量的楚汉墓葬群,尤其是以马王堆汉墓闻名遐迩,那些精美得让人窒息的汉丝、漆器,可以让后人在穿越时空两千年后,捕捉到贾谊生活在长沙时代的烟火气息。
贾谊之后六百年的北魏人郦道元所著《水经注》,对西汉时的长沙国地理环境有详尽的记载:“……晋怀帝以永嘉元年,分荆州湘中诸郡,立湘州,治此。城之内,郡廨西有陶侃庙,云旧是贾谊宅地。……城之西北有故市,北对临湘县之新治。”
贾谊时代的长沙国都城,范围大约在今五一大道以南一代的老城区,他日常生活与公务的空间不过在一两平方公里的正方形里面。贾谊故居西北“故市”,应该是五一大道近湘江处以北地域,即今仍为繁华闹市的西长街、藩城堤往北一带。故宅的北五百米,就是临湘县故城。
西汉时,没有高楼遮望眼,湘江对岸的岳麓山,“碧障屏开,秀如琢玉”,风景优美,人文胜迹发轫于汉魏六朝,被誉为“汉魏最初名胜”,但西汉时还没有遍山的名胜古迹。
贾谊公务之余想必也会涉江,登岳麓山探幽。“湘水又北迳南津城西,西对橘洲,或作吉字,为南津洲尾。水西有橘洲子戍,故郭尚存。”《水经注》里的南津城西对着的“橘洲”,并非现在的水陆洲,而是在今靳江河口以北经鱼湾市、廖家垸子至阜埠河一带,湘水从其西侧汊入流经现赵泥湖至赵洲港以北入江。当时的湘江之中有橘林的沙洲多处,洲水交错,景色宜人。
西汉时已经出现槐市,即没有院墙仅以槐树为界限和标志的市场。贾谊是否也会微服私访于槐市,了解长沙的农产品状况,兴起时买一篓本地土柑橘,或几尾湘江里打捞上来的河鲜……
贾谊故居内佩秋亭
2——
贾太傅故居可以说是长沙园林名胜的滥觞,贾谊亲自规划,将住所改造初具园林的功能。他将长安城修造园林苑囿的风气也带到了长沙。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还用细致的笔墨描绘了贾谊故居在北魏时期的园林景观:
“中有一井,是谊所凿,极小而深,上敛下大,其状似壶。傍有一脚石床,纔容一人坐,形制甚古。流俗相承,云谊宿所坐床。又有大柑树,亦云谊所植也。”
据此,可以想象,贾谊到达太平街太傅住所后,就着手在院子里搞绿化,种下了长沙本地的柑子树,还磨制一张独脚的石头床,可坐靠憩息。地势低平的长沙古城,历来地下水丰富,街巷里随处都是清冽甘甜的水井,太傅里西与湘江仅隔一条下河街,相距不到百米。贾太傅也仿照邻居,凿一口水井,井口小腹大,像一个宝葫芦,冬暖夏凉的井水,绵绵不绝。
贾谊故居1998年修缮后,我曾专程去拜谒过。故居的门庭已经焕然一新,高大的青砖围墙,显示的西汉长沙贾太傅的显贵。进门一亭,护卫着一井。这井就是故居的标志“太傅井”。史载,长沙在1948年市区1700多条大街小巷中,有井3400余口。在贾太傅祠里遭遇的这口井,可以说是这些古井的长者,两千余年长流不息。
太傅古井
两口圆形井眼,中间留有间隙,方便吊水桶来回移动,像一个老书生的金丝老花镜一般。花岗石的井口、井圈和周边铺设的条石,被两千年来来往往的汲水者和井绳磨蚀得很光滑,那些勒痕肯定也有贾太傅时候的印痕。
这井也叫“长怀井”,源自于唐代诗圣杜甫的诗句:“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沙贾傅井依然”。这口古井,贾太傅曾与宾客围坐,月下品茗,饮松醪好酒,乘凉吟诵,贾太傅就斜靠独脚石座上……古井映照过贾太傅面对鵩鸟的对话,一泓清泉,也映照过唐诗人刘长卿、罗隐、李商隐、韩愈、杜甫的仆仆风尘。
在寸土寸金的长沙商业中心,现在的贾太傅府邸早已没有贾谊时代的阔绰,只是一个精巧的三进庭院,贾太傅祠里供奉着贾谊铜像和著作,太傅殿里彰显着贾谊生平及思想,寻秋草堂自清代以来为文人墨客凭吊贾谊吟诗作画之处,游人亦可在此饮茶小憩。围墙一线碑廊,为“古今名人咏贾诗选刻”及明清历次重修故居碑文。
太傅古井残碑
3——
对于贾谊在长沙四年的政绩和生活,已无史籍可考,每次进入太平街太傅故宅,我的脑海里总是不断呈现西汉马王堆吴王墓室出土的那三千件文物的排列组合。贾谊在长沙为官,是汉文帝三年(前177),就像当代的京官下派一样,赏识贾谊的汉文帝算是让他下地方历练,增加仕途的资历,同时也教化扶助惟一的外姓诸侯国年幼的国王吴著。
我第一次在长沙城区东北郊参观那个著名的马王堆大坑时,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结构宏伟复杂而厚实的三椁三棺,那些木炭和白膏泥,填塞封固了两千多年前西汉长沙一个权贵家族的奢华生活标本。
在我的镜头里,对应出现的是贾太傅的日常起居生活场景。他应该也携着家眷和家丁来打理他的日常生活,他是向皇上进谏提倡休养生息俭朴生活的君子,他的日常肯定不会有丞相家那么奢华,但是文案、日常器皿和食物,也会与辛追老太太一样。
书房里墙壁上会挂一张汉初流行的彩绘帛画,木几案头有他给汉文帝上书以及处理公文的竹简、帛书、印章、封泥。卧室和厨房里会有盛衣物、食品和药材等家常物的竹笥、漆器、竹木器和陶器。
贾家佣人也用汉初精美的漆木制九鼎、七鼎和三鼎、二鼎盛放各种羹,用竹笥盛放禽蛋和鱼肉,陶器里满是酱香和松醪酒香,布囊装满一家人的粮食,家眷的起居房里也会有几件收纳贴身饰物的漆木器具、梳妆用品、丝织衣物,以及乐器、扇、席等。贾太傅出行时该有持仪仗、兵器的童仆侍从……
长沙国在汉初是唯一异性诸侯小国,贾谊到长沙,是要辅佐吴芮的四世孙吴著。吴王尚年幼无力治国。贾谊来到长沙的前九年,汉高后二年(前186),长沙王丞相利苍病亡,被吕后赏识的醴陵侯越继任。而在贾谊到长沙为太傅后,丞相越立即卸任,利苍之子利豨得以重新继任。
长沙国的实权在丞相手里牢牢控制,太傅也是个没实权的吴王辅佐,尽管郁闷,但贾谊也是有政治抱负的太傅,在长沙四年间,还是将本职工作尽心尽力地做好。吴氏长沙国时期,其实是古代长沙历史上的辉煌时期,贾谊深入长沙后也才发现,对于北方人来说,长沙除了雨水多潮湿外,其实也很宜居的,首先水比北方的好,自家院子里就有清冽的井水,有味道浓郁的柑橘等南方时令果蔬。
长沙的地盘也不小,吴王虽然是异姓王,但自被封以来,是西汉王朝忠实的藩屏,政治和军事上都是死心塌地维护西汉中央利益,以“不失正道”“为藩守职”,曾被刘邦褒奖“长沙王忠,其定著令”,因此,贾太傅的工作也还算开展顺利。
辛追奢华的墓穴以及三千件丰厚精妙的陪葬品,是汉初长沙国工商手工业经济已迅速恢复发展的物证。作为《论积贮疏》的作者,作为力主重农养民的政论家,贾谊不会不将他的为政思路在辅佐吴王时体现出来。
贾谊在辅助吴王长沙国的政务之余,他的视线常随湘水北去,关注着长安的情形,关注着庙堂的动静。贾谊在长沙先后给文帝上书《阶级》《谏铸钱疏》,写作《鵩鸟赋》,还是“自以为寿不得长”的延续。
文帝六年(前174),某天文帝也许是在翻阅贾谊的文牍,突然想起了要将外放的贾谊调回长安。可惜,四年之后,文帝十一年(前169),梁怀王刘揖入朝时不慎坠马而亡。这对于贾谊来说,实在是一个迈不过的坎,文帝寄寓厚望的爱子夭折了,是作为太傅的失职,贾谊沉浸在强烈的自责和悲伤之中,久久不能自拔,抑郁地以泪洗面,一年后,仅33岁的一代才子就此谢幕。
33年的寿辰,贾谊在西汉政坛最闪亮的只两年,让他的光芒穿越两千的,还是他的文字。《过秦论》《治安策》和《论积贮疏》,透辟严密,汹涌铿锵。连杂文投枪鲁迅也服膺:他与晁错的文章“皆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对于贾太傅的短暂而闪亮的一生,历代文人都有叹惋,同时也对其性格与命运进行深度的剖析。
贾谊故居,是长沙作为“屈贾之乡”的标志性文化遗产,可谓中国最早的名人故居,那口年代最久且连续使用至今的古井“太傅井”,映照过西汉清绝的明月,映照过贾太傅的忧思,也映照了历代文人骚客的敬仰之情。
《送薛种游湖南》
杜牧
贾傅松醪酒,秋来美更香。
怜君片云思,一棹去潇湘。
《湘南春日怀古》
罗隐
晴江春暖兰蕙薰,凫鹥苒苒鸥著群。
洛阳贾谊自无命, 少陵杜甫兼有文。
空阔远帆遮落日,苍茫野树碍归云。
松醪酒好昭潭静,闲过中流一吊君。
《潭 州》
李商隐
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
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清明》
杜甫
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
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
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
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
虚沾焦举为寒食,实藉严君卖卜钱。
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
贾谊外放长沙的命途千百年来让后人叹惋,贾傅家酿的松醪酒,也让杜牧、罗隐、李商隐、杜甫等等斗酒诗百篇的古代才子们念念不忘:“贾傅松醪酒,秋来美更香”“松醪酒好昭潭静,闲过中流溢吊君”“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
秋天来了,走进太平古街,不妨叩开西汉那位才情书生的大门,吟诵着“松醪一醉与谁同”,寻访一下贾傅家酿松醪酒。历经两千年的窖藏,松醪酒在古代文人骚客的诗文里发酵后,更美更香,更醉人。
与贾谊故居相邻的古戏台
责编:朱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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