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大哥沈云麓:他温暖过许多孤独的心灵,却漂泊一生

  文萃报供稿   2017-05-05 17:02:35

沈从文(左)与大哥沈云麓(右)、六弟九妹和母亲合影

文丨龚令民

很难说清“云麓”这两个字在沈从文心中的份量。他写的书叫云麓,他在家乡的房子叫云麓,他的大哥叫云麓。

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打小便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一份英雄的职业。先是同乡提督罗荣光麾下任裨将。后来八国联军打进来,罗荣光殉国,沈宗嗣便回了家。再后来辛亥革命,他又与乡人田应全、唐世钧等密谋起义。事成后,因与一吴姓同乡竞选省议会代表失败,一气之下居然跑到北京要刺杀袁世凯,不幸走露消息,最后只得流亡热河,亡命天涯。

沈宗嗣的一生几乎都在漂泊中度过。他走的时候,沈云麓15岁,沈从文10岁。祖母已先于1903年去世,家中的亲人只剩下母亲和幼弟。长兄如父,从此沈云麓在这个家庭中就担起了部分父亲的角色。

沈从文的记忆中,沈云麓大抵是一个可爱到近乎迂腐的“父亲”。那时节,兄弟俩常常为了一些小事,譬如上学归家,譬如下河洗澡斗智斗勇,麻缠不清。

“因担心被淹死,家里对游泳照管得较严……其时,父亲已离家去了北京,管束沈岳焕(沈从文原名,引者注)的责任就落到大哥沈岳霖的身上。因此,在每天估计得到的时间里,大哥总要下一次河。……他却有算计,到得河滩上时,就从堆放的衣裤上——查认过去。一看到沈岳焕的衣裤,也不作声,拿起就走。然后坐在大路上,等着弟弟投案。这样经过两次教训,沈岳焕便预先将衣裤藏起……几次过去,他终于起了疑心,却也不说破,照旧装着相信兄弟不在河里的样子,转回到城门边隐蔽处,像一匹雄猫预备猎取耗子似的,极有耐心地守候着。等到游泳的一群走近时,便从暗处飞快跃出,一把攫住沈岳焕的衣服便走。”(凌宇《沈从文传》)

整个夏天,他们就这样不断重复着类似猫捉老鼠的游戏。整个青少年时代,他们就在这种看似重复的角力中同河水、山风、天光一起悄无声息地放肆、生长。

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份耳鬓厮磨,在沈从文心里,沈云麓一直是最理解他的亲人。“现存沈从文书信,最早的是1927年的两封,是沈云麓保存下来的;沈从文在各个时期给大哥写了大量的书信,特别是在1949年之后的长期孤独中,大哥一直是他无话不谈的倾述对象。”(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

他们在信里聊家事、国事、天下事。聊故乡的风物,聊人事的沧桑,聊眼前的处境,聊身边的朋友,聊一切可以聊和不可以聊的谈资。

1933年,沈从文给沈云麓写信介绍自己的新媳妇“兆和人极好,待人接物使朋友得良好印象,又能读书,又知俭朴,故我觉得非常幸福”。1960年,沈从文给沈云麓写信倾述眼前的处境“如能换个比较单一环境,有太阳可晒,有三几种青菜可吃的地方去,从容不迫写它一年……可是向谁去商量找那么一个地方?空想而已。”

无论喜乐,沈从文最愿意分享的人除了张兆和就是他。

看过沈家的全家福,沈从文和沈荃(六弟)都长得很文气,唯独沈云麓长得有些怪,用黄永玉的话说,已经超出了麻衣神相的范畴,想必柳庄神相也拓土不到此类形容吧:

“高脑门,直鼻梁,长人中,望下挂的厚嘴唇,加上厚实的下巴……比如说,从脑门顶一直到鼻梁额准处,有一道深深的凹线,是一道深陷的沟。”他的眼睛不好,耳朵不好,鼻子也不好,“他是个大近视。戴的眼镜像哪儿捡来两个玻璃瓶子底装上的,既厚实,又满是圈圈。眼睛本身也有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淌眼泪。老得用一条常备的手巾不时地取下镜来拭擦。鼻子是个问题的重点。永远不通,明显地发出响声让旁边的人为他着急。……再,就是耳朵。有七八成听不见,想要他明白什么事,就得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嚷。”(黄永玉《这一些忧郁的琐屑》)

但这样一个人却口碑奇好,可以说慈孝友恭兼备,孔老夫子那一套该有的他都有了。

沈宗嗣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没有消息。后来沈家人辗转从熟人处得知,他在关外,于是一合计,这个北上寻父的重任也就落在了沈云麓的头上。一来他最年长;二来他曾上过美术学校,画得一手好炭笔,能在盘缠无着的时候靠技艺混一口饭吃,撑下去。

1919年,当北方的同龄人正在大街上四处游走宣传自己的主张之际,这个外号“瞎子”的年轻人带着几沓白纸,一只炭笔和全家人的心愿,默默地从湘西小城出发,开始了艰难的寻父之路。他这一路,有多少艰辛,有多少汗水,有多少故事,他既不为人道,外人也不得而知。他先后到过东北、内蒙、热河,也不知问过多少人,吃过多少亏,生出过多少绝望,又生出过多少希望。即使今天,长途跋涉已进入高铁时代的今天,我们从距离凤凰最近的吉首火车站出发去关外,就说先到石家庄,全程也是2046公里。在那战火频仍,军阀混战的年代,一个眼睛不好,耳朵不灵、鼻子不通的“瞎子”是如何做到的?

最后在承德,那个因大清皇帝避暑闻名的地方。他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父亲,那个一心要做英雄的人。

那一年他22岁。

1931年,回家不久的父亲即因病去世,怀揣着一份壮志未酬的荣光。而此时,二弟从文在京华由于徐志摩等人的援引已崭露头角。1933年,沈从文同兄妹商定,由他筹资,大哥监修,在沅陵兴建一栋房子,定名“芸庐”,以为老母安度晚年之所。地址选在天宁山顶。修建期间,名义监修,实际上就是“大司务”的他曾一筹莫展,去信向二弟索要图纸。沈从文说,你去上海看看新摆设,再去北平看看旧摆设,两厢一合计不就得了。

他觉得在理,说干就干,跑上海,走北平,也不知坏了多少鞋,费了多少脑筋。总之,几个月后,一栋优雅而别致的新式小楼拔地而起。在张家小五张寰和的记忆中:“这是一幢横卧山腰,精致典雅的意大利式小楼,楼上有一排宽敞的走廊,面临汤汤沅水和重重远山”(张寰和《怀念沈二哥》)而且这房子还得到了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认可。林徽因在给沈从文的信中说“(房子)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有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

那,这浇筑了沈云麓全部心血的房子究竟是什么一个样子呢?原楼于今无存,我们只能从沈从文早年的文稿中去依稀体味它当年的模样。

“屋前随地势划出一个狭长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黄土墙围定。墙隅屋角都种有枝叶细弱的紫竹,和杂果杂花。院中近屋檐前,有一排髹绿的花架,架上陶盆中山茶花盛开,如一球球火焰。院当中有三个砖砌的方形花坛,花坛中有一丛天竹和两树红梅花。房子是两所黄土色新式楼房,并排作一字形,楼下有一道宽阔的过道相接,楼上有一道同样宽阔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远望绕城长河,和河中船只上下。屋前附近是三个桔园,绿树成行,并种有葱韭菜蔬。桔树尽头教堂背后,有几株老皂角树,日常有孤独老鹰和牛屎八哥群鸟栖息,各不相犯,向阳取暖,呼鸣欢吵。廊子上由早到晚,还可接受冬日的太阳光。”(沈从文《动静》)

房子既已修好,沈云麓的生活也就安定了下来。母亲不久病故,他又无儿无女,兄弟两个,一个在北京教书,一个在地方打战;姐妹两个,一个业已出嫁,一个在二弟处随兄求学。他活脱脱一只闲云野鹤,日日过着五岳散人的生活。

当然在这里,沈云麓也并非无所事事。那个年代根本就不允许世间有无所事事之人。在华北,连五台山的和尚都毅然决然地拿起了水磨禅杖、镔铁戒刀,更何况一直有着侠义心肠的他。弟弟之一已随众友人去了昆明,执教西南联大,延续着一份文脉。弟弟之一也早已不在地方与人厮斗,而是去了浙江前线,以血肉捍卫着祖国的尊严。

沅陵地处水陆要冲,是沅水流域的一个大码头,商贾云集,舟车纵横,民国时有小南京之称,也是前往西南大后方,入黔入川的首选之地。

在这里,他默默尽着他应尽的一份义务,贡献着他应献的一份心力。在这里,他接待了从北京辗转归来的沈从文;接待了从浙江嘉善前线负伤归来的沈荃;接待了许许多多从北方远道而来的文化名流。人人都记得他的热情,人人都惦念着他的牵挂。

沈龙珠说“西南联大南迁的过程中还经过我们老家湘西沅陵。……大伯父(沈云麓)在沅陵的小楼房是两层楼,叫做‘芸庐’。‘芸庐’接待过很多人……在这过程中,接待了梁思成夫妇等大批徒步去云南的人。浙江杭州美专的刘海粟,也被‘芸庐’接待过。那时,很多人往云南去,往重庆去,从这条线走的话,都要经过沅陵。”(刘红庆《沈从文家事》)

在这里,他还资助过后来成为中宣部副部长的同乡刘祖春。其时,刘祖春正苦闷于眼前的一切,但又找不到未来的新路。他适时地出现,以一个老大哥的关怀给刘祖春以动力,鼓励他走出去,并同六弟沈荃一道为他筹集一笔40块大洋的川资。末了,他还亲自送刘登上前往常德的船。替刘讲好价钱,叮嘱船老板关照,最后拍着刘的肩头对着滔滔沅水大声说“闯你的天下去,天王菩萨会保佑你的”。

很多年后,刘祖春在忆及往事时依旧感慨唏嘘,称他为“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像一个大哥那样的好人”,并说“我非常喜欢他。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给过我这种爱”。(刘祖春《忧伤的遐思》)

因为古道热肠,又有学问根基,解放后,经人介绍沈云麓进入湖南省文物委员会当起了委员,并迅速成为当地的文保权威。

刘氏宗祠,有一块石碑;傅公祠里,有一幅傅鼐画像。某某地方甚至有一把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坐过的圈椅都被他翻箱倒柜觅了出来,并送交上级部门。后来,文物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而他也从人人尊敬的学问家变成了人人厌弃的“狗尾巴”。

1970年, 73岁的沈云麓带着他那高突的脑门、殷厚的嘴唇,还有那些满是问题的眼睛、耳朵、鼻子以及对世事的诸多不解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其时,他的二弟从文正在湖北双溪农场改造,他的六弟得鱼已先逝20余年。

(原载于《湘声报》)

责编:饶平平

来源:文萃报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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