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作者齐邦媛写给张大飞的第一封信从湘乡寄出

  潇湘晨报   2017-03-18 10:01:55

飞虎队员张大飞诀别《巨流河》作者齐邦媛

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说“我爱你”

张大飞所在的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在国立武汉大学时的齐邦媛。

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公墓石碑上,刻着张大飞的名字。

张大飞戎装照。

他是身负国恨家仇的飞虎队员张大飞,她是名门之后的大家闺秀齐邦媛。战火纷飞的年代,他和她通了多年的书信,他曾对她表白:“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冲动的表白后,他又内疚自己不能给她安稳的生活,于是收回爱情。直到最后,他写下:“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

半个世纪后,齐邦媛把这些往事一起写进回忆录《巨流河》中,她说:这是一封诀别的信,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我虽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写的字字句句却烙印我心。

潇湘晨报记者 储文静 长沙报道

齐邦媛写给张大飞的信:

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较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出来,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而我现在每天要在教室至少坐八小时,几何那么难,几乎令人生趣全无。幸亏有孟老师的词选,不必只为了考大学活着。今天看高一的同学忙着把被单缝成裙子,要去参加全市运动会的团体舞,那就是我们以前做的事,幼稚得要命。我现在都不敢看课外书了,星期六回家经过时与潮书店门口,我都快步走过,以免受到诱惑。

张大飞给齐邦媛大哥的信: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一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

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

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齐邦媛写给张大飞的第一封信,是1938年从湖南湘乡寄出的。 彼时,全家老小及一众东北师生由父亲齐世英领着,向西南逃难,在湘乡永丰镇停留。而后又辗转桂林、怀远,直到1939年落脚四川自流井静宁寺。一路上满目焦土,难民遍野。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湘乡的短暂停留成了齐邦媛记忆中的美好岁月。或者是因当地人民的热情好客给了这些孩子温暖与感动,亦或许是从在这里,她开始拥有一段来自云端的牵挂。

逃难湘乡时收到的来信

齐邦媛1924年生于辽宁铁岭,父亲齐世英自德国留学归来,入张作霖手下大将郭松龄的幕府。郭松龄兵败后,齐世英亦遭追捕,后逃往中国南方。齐邦媛幼年生活在无父的世界,在母亲的哭泣中长大。6岁随千里寻夫的母亲来到南京,以外省人的身份四处漂泊。

齐邦媛在其著作《巨流河》的开篇就提到曾经流落到湘乡:“农历年前,我们到了湘乡,发现光是一个湖南就有很多不同的方言,而湘乡跟湖南其他县市又不一样。湘乡是齐白石的故乡,非常具有地方色彩。环璧堂距湘乡又有几十里路。在永丰镇,是明朝一支皇族的祠堂。这祠堂大到居然能有近百间房舍。不但住得下学生,而且能够上课。我们家则跟家眷一起搬进另一处祠堂:扶稼堂。这是逃出南京后第一次有个家的样子。”

在这个叫永丰的小镇,齐邦媛度过了她至今仍然记得的“好日子”,以至于晚年依旧恋恋不舍:“湖南有丰饶的物产、淳厚的民情和世代厚植的文风,湖南人因执着与自信常被人称为‘湖南骡子’。那儿是个鱼米之乡,我今生走过很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样肥美的萝卜和白菜。在战火还没有烧到的时候,日子过得太平安宁,与世隔绝。”

齐邦媛到湘乡后的第二个月,哥哥齐振一收到张大飞由入伍训练基地写到学校的信,信上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们的妈妈身体如何?请务必回信,他在信内写了齐振一和齐邦媛两人的名字,或许是怕齐振一不一定回他的信。

信中,张大飞说明了他要从军的理由:“我已经十九岁了,毕业时超过二十岁,到时不一定考得上公立大学。日本人把我们逼成这样,我也没有心情念书或等待一个没把握的未来。我家有三个哥哥和弟弟,我如今如愿考进了空军官校,可以真正报效国家,为我父亲复仇。”

齐邦媛替母亲写了回信,此后,齐邦媛和张大飞的通信一直没断,两人几乎无话不谈,生活、宗教、诗词、理想、人生……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的时代,张大飞成了齐邦媛最稳定的笔友。

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齐邦媛初识张大飞,在1936年,那一年齐邦媛12岁,张大飞18岁。

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学生流亡关内。1934年,齐邦媛的父亲申请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一笔拨款,在北平(今北京)创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两年后,中山中学迁至南京郊外的板桥镇。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家乡沦陷,亲人离散,无家可归。每到星期天,许多孩子就被齐邦媛的哥哥(当时也在中山中学读书)带到宁海路的家中吃饭。张大飞是其中的一个。齐邦媛印象中,张大飞很少说话,静静地坐着。“吃饭时,母亲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两人的再次见面,已经是1937年10月。南京遭到轰炸,齐邦媛和家人乘船撤往汉口。在船上,齐邦媛母亲旧症复发,到汉口下船时已经昏迷,被送往医院抢救。祸不单行,齐邦媛的妹妹也吐泻不止,医生诊断是急性肠炎。两天后,瘦骨嶙峋的妹妹身体变得冰冷……13岁的齐邦媛,见到妹妹被一床白色的毯子包着送走,恐惧而又忧伤地去母亲的病房,正碰上医生对她舅舅说:“准备一下吧,希望不大。”齐邦媛就站在病房门口,听着舅舅的呼唤,寒冷、孤单、惊恐,一齐袭上心头。

这时,她突然看见张大飞从大门进来,跑着过来,齐邦媛刚停的眼泪又倾泻而出。他说:“我已经报名军校,十一点钟要去码头集合,临走一定要看看妈妈,你告诉哥哥,我能写信时会立刻写信给你们。”接着,他拿出一个小包放在她手里说:“你好好保存着吧,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然后疾步走出了医院大门。那是一本封面全新、侧页烫金的《圣经》,扉页上写着

“邦媛妹妹: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

那句“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长久地温暖和熨帖着齐邦媛的心。

从寄到湘乡的第一封信开始,张大飞把给齐邦媛的信写成了家书。从张大飞信中,齐邦媛得知,1941年,他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1942年夏天,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空军混合大队,机头上仍漆鲨鱼嘴,报纸称他们为飞虎队。

齐邦媛一直还记得在有一封信中,张大飞写道:那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他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忆至今,他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了。她虽没有看见,却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脸了。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1943年4月的重庆。19岁的齐邦媛正在南开中学读高三,一天黄昏,一个小女孩跑来对齐邦媛说,有人在操场等你。“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多年以后,齐邦媛禁不住喟叹:“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那年夏天,齐邦媛考入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人还没住进宿舍,张大飞的信已经到了,内容多了一分牵挂。有一次,张大飞难掩相思,写道:“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但两人宛如生活在两个世界。齐邦媛这边,生活虽然艰苦,却弦歌不歇。而张大飞那边,每次出任务,都在生死线上徘徊。听到这句:“我爱你”时,她是眩晕的。而于他,是自责,他是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人,怎么能够爱她。当她为了能靠他近一点而选择报考西南联大时,他在书信中强烈表达了反对。至此,他不再提儿女情长,言语只有关心疏导,没有情爱。

最坏的结果,在胜利前夕到来。1945年6月,齐邦媛收到了一封哥哥齐振一的来信,两页纸,信中说:张大飞在5月18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张大飞牺牲后,航空队给齐邦媛寄来一个很大的包裹,用帆布袋装着,里面是齐邦媛写给张大飞的一百多封信。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细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从湖南湘乡永丰镇扶稼堂寄的,小学毕业生的平安家书,最后一封是大学二年级外文系学生写的。从1938年到1944年,一个少女在残酷战争里成长的心路历程,详详细细地记录在那一百多封信中。而齐邦媛留在家中柜里那更大一包来自张大飞的信,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由流离的困境投身最强烈的战斗的自述。

齐邦媛将这两大包信放在一起,没想到第二年,在一次迁移中,这些信却不慎遗失,成了齐邦媛心中永远的痛。

1947年,齐邦媛从国立武汉大学毕业,只身来到台湾,供职于台湾大学,在漫长的岁月中培育门生,嫁人生子。

但是,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1999年5月,齐邦媛去南京,偶然在地图上看到,南京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她让出租车师傅带自己过去看看。56年后,在这片肃穆的墓园里,她和张大飞再次重逢。只不过,往日那个拥她入怀的英俊青年,如今只剩下黑色大理石碑上的一个名字。“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

那天,阳光灿烂,齐邦媛站在石碑旁拍照留念,无限温馨。“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注: 文章内容参考齐邦媛《巨流河》

责编:朱晓华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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