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 2016-11-03 20:03:34
原标题:再谈谭嗣同精神
本文原载于《南方都市报》2016年04月25日GB07版
文丨欧阳哲生
在维新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历史人物,除了康有为、梁启超、严复外,就要算谭嗣同(1865- 1898)了。从思想史的意义来说,谭嗣同的价值似在梁启超之上,至少在戊戌维新时期可作如是看,梁启超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虽在谭嗣同之上,但他是以传播、发挥康有为的思想为主,而谭嗣同有其独创意义的思想。侯外庐先生的《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都有专章探讨谭嗣同的启蒙思想或哲学思想,而没有梁任公。谭嗣同是一位颇具个性的维新思想家,如果没有谭嗣同在菜市口演出的壮烈牺牲一幕,戊戌变法简直就是一个作鸟兽散的结局,但有了谭氏壮怀激烈献身的那一幕悲壮场面,具有近代意义的中国变革运动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开始。
谭嗣同生前所发出的最后感慨:“不有行者,谁图将来;不有死者,谁鼓士气?”“我国二百年来,未有为民变法而流血者,流血请自嗣同始,”“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这是大家熟知的一段谭嗣同遗言。谭嗣同毅然以“流血变法”启迪后人。可见,他是自觉以自己的生命对变法精神做新的诠释,他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确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
“变法”、“维新”古已有之。历史上我们熟知的有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张居正变法。戊戌变法是一批具有传统背景而又倾向改革、对西学抱有热情态度的士人发起并领导的运动,它不同于传统意义的“变法”,它具有“维新”的意义。这个“维新”主要是要求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走现代化之路。“变法”、“维新”的自我定位表现了运动既有与传统相承继的一面,又有开拓、改革的革新一面。在这场运动中担负领导角色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按照传统儒家的道德理想来要求和塑造自己。他们对新输入的“西学”知识孜孜以求,但与对传统的功名的追求相比,在当时又处在次要的地位。这反映了当时流行的“中体西用”模式对他们的限制。
在革命话语中,戊戌变法一度被定性为一场资产阶级的改良运动,变法的失败被视为是改良主义道路在中国走不通的证明。从当时历史的情形看,“维新”作为进步、改革士人的诉求引发了巨大的思想解放浪潮。“变法”并非改良,而是具有相当浓厚的激进色彩。改良是与革命并行的选择,在近代意义的革命尚未走上历史舞台前,“维新”、“变法”是历史发展所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梯。它遭遇的阻拦,唤起改革者更大的反抗,这就是后来革命的起源。从甲午战争结束到1927年大革命,这是中国近代思想急速转变、极不稳定的时期,戊戌维新可谓这一历史大转型的开端。梁启超说:“谭浏阳志节、学行和思想,为我中国二十世纪开幕第一人。”二十世纪是一个革命性的世纪。谭嗣同的思想后来实际上成为革命派、共产党人继承的遗产,其因也在于此。
谭嗣同只活了三十三岁。梁启超称他为晚清思想界的“彗星”。从他留下的《仁学》遗稿看,他有意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至少是系统清理自己的思想来源。但这一工作因其猝逝,还没达到瓜熟蒂落的成熟地步就中止了。所以,我们只能遗憾地说,谭嗣同的思想是一个伟大的未完成。
如将谭嗣同与其他同时期戊戌维新的领导人,如康有为、梁启超比较,我们可以发现谭氏至少具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他出身权贵之家,属于上层士宦子弟,这与出身中、下层的康、梁等人有很大差异。谭周游四方、广结各界朋友、见多识广、谙熟政治内情,与他的出身有相当关系。二是1895年以前,谭嗣同的生活区域、交游圈子几乎都在内地。美国学者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一书将中国近代改革人物的产生分为沿海与内地两种类型。显然,康有为、梁启超、严复属于沿海型的改革思想家,他们出生在珠江三角洲,生活在东南沿海,比较容易受到外来文化的刺激和影响;而谭嗣同属于内地型的改革思想家,由于接触外界的信息相对有限,他的思想动力和思想资源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传统。那么,从谭嗣同留下的思想文献看,在他的思想形成过程中,那些传统思想资源构成他的革新思想来源:
一是与湖湘学派相承接的“道德实用理性”。谭嗣同受湖湘学派的张载、王夫之影响甚大。梁启超称他:“又好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
张灏先生在《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 谭嗣同的思想分析》一书中曾详细地论证了这一点。张载的道德精神、宇宙意识,王夫之的“实学”、“学以致用”以及近代湖湘学派的“经世致用”对谭氏的思想影响极大。
二是墨学的“任侠”和“格致”对他有很大的影响。谭嗣同十九岁时开始研读《墨子》,他在《仁学·自叙》中说,“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一曰‘格致’,吾所谓学也”。谭嗣同性情豪放、广游四方、喜结义士所表现的正是墨家的“任侠”精神。墨家讲究名学(逻辑),喜讲“格致”,是先秦诸子中最接近科学方法的一家。谭嗣同意识到墨学之“格致”与西学有相通之处,故特别有意发掘。
三是大乘佛教的宗教精神。谭嗣同尝游南京,从杨仁山学佛一年(1896- 1897),“自从杨文会闻佛法,其学又一变”。佛教对谭嗣同的思想影响是两面的,一方面是对生死无常、世道淡远的感叹,谭嗣同早年多遭家变,这对他寻求佛教慰藉可能产生一定影响;但佛教给他的更大影响可能是“大无畏”思想。他曾在致欧阳中鹄的信中说:“佛说以无畏为主,已成德者名大无畏,教人也名施无畏,而无畏之源出于慈悲,故为度一切众生故,无不活畏,无恶名畏,无死畏,无地狱恶道畏,乃至无大众威德畏,盖仁之至矣。”谭嗣同显然赞赏佛教的“大无畏”精神,视之为“仁”的境界。他最终选择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为变法献身,与其身所蕴含的宗教精神有关。
梁启超在《湖南广东情形》一文中论及近代湖南新旧两派对立时说:“湖南以守旧闻于天下,然中国首讲西学者,为魏源氏、郭嵩焘氏、曾纪泽氏,皆湖南人,故湖南实维新之区也;发逆之役(指太平天国运动),湘军成大功,故嚣张之气渐生,而仇洋人之风已起。虽然,他省无真守旧之人,亦无真维新之人;湖南则真守旧之人固多,而真维新之人亦不少。此所以异于他省也。”戊戌变法时期的湖南新旧两派极端对立,旧派以叶德辉、王先谦为代表,新派则以谭嗣同为急先锋,双方之矛盾势同水火。可见,湖南近代思想界的分化与传统自身的裂变有相当的关系。传统既可成为守旧的藩篱,也可演变、进化为维新的动力。谭嗣同的思想演变是传统思想向新转化的一个实例。因为身处传统之中,对其知之甚深,谭嗣同思想中讲求“仁学”、坚守“志节”,体现了传统思想在近代演进中鲜活的生命力。
注: 欧阳哲生,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责编:朱晓华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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