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被忘记的湖湘伟丈夫夏瑚:末世枉费补天力(下)

  文史砍柴   2016-11-24 11:25:34

▲僜人的传统民居

夏瑚,字荫吾,湖南长沙人,拔贡生。久在西南边境任职,熟悉夷情。其为官清廉,州县四十余年,两袖清风。因其左耳生一肉瘤,百姓呼其为“包包老爷”。

上一篇叙述了夏瑚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任阿墩子弹压委员时,率众宣抚今缅甸北部恩梅开江、迈立开江流域(国人称江心坡)。后维西的一些乡绅诬告夏瑚,上司不察真伪就将其免职,这片土地遂被英国人侵占。

当时赵尔丰经略川滇边,在康区实行改土归流,练兵实边,颇有成就,像夏瑚这样的熟悉边情的能吏怎么能闲着呢?于是赵将其招揽麾下,于宣统二年(1910)担任由析分桑昂曲宗地而设的科麦县县令(今左贡县,在察隅县以北)。赏给五品顶戴,算是高配了,以显示对朝廷边疆官员的重视。

光绪朝,英国擅自在高黎贡山设界碑,欲将大山以西至迈立开江的广袤土地吞并,清廷坚决不予承认。1911年1月4日英国又出兵占领了高黎贡山西麓的片马,并分兵驻扎鱼洞、岗房。同时,英国侵略军焚烧了片马的汉学堂,赶走了教师姜光耀。

当时的云贵总督是李鸿章的侄子李经羲,一方大吏,守土有责。西南最有战斗力的军队是赵尔丰统领的边军,于是他致电川督赵尔巽和边务大臣赵尔丰两兄弟,催促边军南下,希望减轻云南边界的压力。他在电文中请求赵尔丰:

今季帅兵至桑昂曲宗,如南寻缅界,横断高黎贡山脉,使彼无所藉口,俾滇从容同谋一辙,以作犄角之势。

赵尔丰和李经羲都不是庸官,颇有战略眼光,他们看到江心坡地区以及和其山水相连的藏南野人山地区重要性,这一带虽是森林密布,虫蛇出没,但海拔低,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经此地,可以从滇西北的丽江、怒江地区往西直插喜马拉雅山南麓。此地若被英国人占领,云南到藏南的通道便被割断了。赵尔丰毫不含糊,回电答应李经羲:

遵电已派员前往近缅甸之处勘查界址,俟图成后,再为电达。

大约是因为夏瑚在云南做阿墩子弹压委员时去过江心坡地区,所以赵尔丰派了这匹“识途老马”再一次南下。

这一次深入藏南野人山地区的宣抚,历时三个多月,从西历1911年8月16至1911年11月28日,夏瑚此行留下详细的日记。——真是钦佩这位湖湘先贤,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每天不忘记日记,才使后人能够得知一位末世能吏的抱负与辛劳。

夏瑚宣抚的路线大约是:沿察隅河东岸往南行,在察隅河向西大拐弯时,夏瑚一行溯察隅河的支流嘎仑河(位于印度实际控制的伪阿鲁纳恰尔邦安娇县,是察隅河左岸的最大支流。)往东继续跋涉,越过库阳山口进入现在的缅甸北部,然后,南行到胡康河谷,在这里招抚了原梯龚拉;尔后夏瑚又向西北,顺原路或另择道,到哈冈地区和妥坝一带宣抚。

▲夏瑚经过的下察隅今被印占

抚南日记第一篇:

宣统三年,六月二十二日

由科麦县起程。随带书记一人,翻译一人,士兵十二名,随役四名。出城南行三十里至鹅惊宿,人烟三十余户。是晚微雨。

四天后,他走到了杂贡住宿,日记载:

二十六日 早雨晚晴

南行。越一土坡,绕山道而行,七十里至杂贡宿。人烟三十余户,此地驻有新军前营右哨士兵三十名,排长王玉清,系湖南湘潭人。是晚邀此小饮,谈起故里缙绅,多有知者。不啻万里他乡遇故知,为一快也。

当时湘潭县属于长沙府管辖,能在这里遇到一个小老乡,欣喜之情可想而知,而且谈到老家的一些人物,对方都知道,这位王排长应该通文墨。

阴历六月二十八日,走到杂隅县(察隅县)县署,杂隅县县令苟国华请他喝酒,并为他聘请能通野人山区土著语言的藏族向导。日记载:

席间有新军前营哨官蒋洪喜、妥坝土官朗甲朵结、翻译扎噶等在坐。朗甲英武一少年也,性豪爽嗜酒,一举数十觥,晏如也,余甚器之。是晚回寓。与苟君磋商进行之事。据云,西南部落分歧,言语不同,风俗各别,必得觅一熟悉之人向导为宜。

当时苟县令刚纳了一个小妾,“为本地绒密村人,遂邀同饮。年仅十七岁,长袖蓝衫,凤头小蛮靴,楚楚一玉人也。”那时候朝廷派驻在藏地的文武官员在当地娶亲或纳妾,似乎并不禁止,陈渠珍也是在驻扎工布江达时纳西原为妾。当时新婚的苟县令万难想到,灾难就在不久的将来。

▲僜人部落

当夏瑚一行进入下察隅僜人聚居区后,看到的是一派旖旎风光,和青藏高原的莽荒大不相同,如他在七月十一日的日记载:

据扎噶(向导)云,由此至马哩有二路。沿江而下为小路,仅七十里,惟经偏桥数道;大路约百里,路宽漫。遂走小路,临江断岸,独木为桥,徒步约二十里至马公垭,路渐平坦,地方沃野,绿草黄花,掩映山谷,皆鸦片烟也。据扎噶云,沿江两岸,西南二百余里,悉为产烟之区,每年收后售于汉商,曰倮罗泥,亦名西山货。

他一路赏赐给当地土人头领的有盐巴、布匹丝绸以及自鸣钟等山中难以见到的稀罕物。如:

头人翁噶来见,以鸡蛋二十枚,胡桃一筐为敬仪。遂奖井盐五斤、叶子烟四把、藏元二枚。据称,此地马少无鞍鞯,凡输运物品,悉用人背负而行,每日一人雇价一元。如川盐折价,每斤作藏元五元计算。盖野人地方无盐,百姓食以碱土,苦矣!

七月十五日 天晴

西北行,沿一小水沟而下,路渐平坦,经小桥数道,七十里至原梯龚拉。土官觉根迎于郊外,遂住其寨。木楼三层,形势观瞻。觉根同其母进虎皮一张、黄连二十斤、云梨二篓、编筐篮四种。却之再三,惟以收之,遂以红绿绸各一疋,马蹄表一座,盐二十斤,眼镜一副赠之。

当时赵尔丰已经上书朝廷经得同意,准备设西康省,日记中亦云“接苟国华函云,西康建省地点择定巴安,业已动工建筑衙署,并设边北兵备道、康南盐茶道”。而夏瑚所宣抚的今察隅南部的印占区和缅北江心坡西部地区,拟设三县一州。如七月十六的日记载:

觉根同扎噶来寓,面称土官所辖附近三百余户,外属三百余户,月前程大人处投诚,今如何办理,盼示以便遵照等语。余遂将西康建省设治及国防各事详告,伊甚以为然。遂邀其全家至郊外野餐,扎噶并带留音唱片演之。未几来听者数百人,假此宣布国家大意,将来设治,雨露同沾,无分华夷,时人民俯首恭听,欣欣如是也。是晚令扎噶邀觉根来寓,凡原梯龚拉以南,近于缅甸之处山川形势,以何处为界,何处投英,绘一草图上陈。拟此设治以为西南之屏藩,并函呈程参将知道。

“程参将”即赵尔丰最为仰仗的大将程凤翔,此人威震藏区,藏人视为天神,又敬又怕。其对巩固西南边陲功勋极大。

特别有意思的是,夏瑚此次携带的留声机对宣抚起了很大的作用,到一处放留声机给当地土人听,土人以为鬼怪在里面说话,吓得汗不敢出。日记中载:

未几阿卜率领头目二十余人,席地而坐听唱片,内有数人忽起而跪之,盖疑其唱片为鬼神。

如其一行在九月十日遇险,就是靠留声机威慑了那些“野人”:

见有帐幕四五,趋至暂避风雨,忽见犷悍十数人,由帐中而出,手持利刀卤箭,势将行凶,幸有土兵以枪示威,禁止弗动。据称为游牧之民,持械以防虎狼,非为劫者,但纠纠之态尚未去也。遂以盐茶奖之,渐有温色,弃刀积薪,忐忑左右,不为无疑,乃雨不止,惟以住此,即令土兵整械以备不虞。而扎噶已开唱片,为谭叫天之坐宫也。余欲制止,及见土人听之尊如天神,扎噶乘机伪以唱片为:观世音来此察看尔等地方事宜。土人闻之信以为真,跪而听之,遂将宣慰各事略以述之。祗知余等为汉官,起而恭候,不是以前之概。

此地的僜人就是其他民族蔑称的“野人”,几乎处在原始社会阶段,夏瑚的日记如此描述:

沿途居民树巢、石屋,半为裸体,以兽皮遮阴,蓬头赤足,以铁圈为耳环,大如碗口。有用小钢圈贯于鼻问,见人憨笑,似为礼也。地方膏腴,产稻、麦、玉蜀黍,罂花遍地。

凡女子至十六七岁,供于酋长,欲后再配,此其被选也。

这些土著民,连肉类都是生吃,不知道煮熟后的味道。如夏瑚九月一则日记载:

阿卜遂邀于郊外聚餐,意欲饯行。届时在深林中以焦叶铺地,垒石为桌子,上列羊肘、牛头、桃、梨山果数十种,一盛宴也。在野人风俗中,以聚会野餐为极重之礼,因余不惯生食,另安炉灶,凡彼等所食一样,即割一份烹而食之。时有老人数辈,蹀踱左右,形势似垂涎,遂以余者赠之,食如天珍,悯之。即令厨役教以烹炖之法。

夏瑚一行一路上风餐露宿,备尝艰难,他在晚上安歇前,也总是禁不住想念故乡。日记中几处有如此的记载:“是晚大雨,屋漏难眠,惟有浊酒话潇湘。”“杯酒而眠,一枕黄粱入潇湘。”

抚南日记最后一则是:

十月初八日 天晴

由此阿公山复越拉卡山。峭壁耸峰,一百三十里至顶,牙营在望。下坡平原大路,斜阳随花织地锦,五十里抵治。

▲夏瑚宣抚的重点地区应是胡康河谷

夏瑚哪想到三个多月深入野人山地区,代表朝廷宣抚,而中华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11年10月10日(农历辛亥年八月十九),武昌起义爆发,而夏瑚正在做什么呢?当天的日记载:

奉边务大臣批云:阿卜西扎为安抚员,其委状随发。所呈萨的雅原为藏地,既被英人占领,毋庸再议。木牛甲卜等部来归,国家一体同仁,可与程凤翔会勘,民足能以养官者设治,不来者可不强勉。波密现经藏军往剿,已至冬九,谅该番必有所闻,进缓日行酌量,事事不能遥度,随时呈报也可。

他还在替朝廷操心如何安抚边疆部落,巩固边防!

1911年10月30日(农历九月初九日),他的同乡蔡锷在昆明发动“重九起义”,宣布云南脱离清廷,他又在做什么呢?日记载那天他作了一首诗:

是日行八十里,宿于林中。据土人云,西南数百里,悉为森林,多虎豹。是晚惟看野火烧山,为一快也。遂步苟国华原赠一首:

缥缈凌空万树低,

峰峦齐岫步云堤。

山徒千里稽人路,

日没溪勾载马蹄。

羌笛未闻南燕渡,

界铜已断色隆梯。

儒林异日评西志,

尽在新诗一卷题。

1911年12月22日(农历十一月初三),就在夏瑚回到县衙不到一月,十分欣赏他的老长官赵尔丰被尹昌衡杀死在成都;1912年2月12日(农历辛亥年十二月二十五),宣统帝爱新觉罗·溥仪颁布退位诏书,夏瑚所效忠的王朝不存在了。

江山鼎革,边疆便产生了变数。西康省直到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才设立,而夏瑚此次宣抚的野人山地区,原来规划好的三县一州也成一场春梦,现在被外邦占据。

日记里提到的其他几个人命运如何?收复西南数千里的程凤翔在北洋政府时担任过总统府侍从武官,曹锟曾派他去江西监督烧制瓷器,嗜酒的他专门为自己烧了一大批精美的酒瓶子,名曰程瓷。

最惨的是和夏瑚诗词唱和的杂隅县县令苟国华。苟国华,字文卿,甘肃人,举人出身。民国元年(1912)3月,拉萨驻军和当地武装交战,战乱波及全藏,叛乱的武装到处攻击驻军和汉族官员,进攻杂隅,苟国华与新军前营哨官蒋洪喜(就是夏瑚日记中陪席的那位,四川秀山人)誓死守城。孤军无援,叛乱武装久攻不下,愿出五千两银子,让他们献城,假道云南回川,两人不答应。被围三月,粮尽弹绝,于1912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一日,全城文武一百四十七人同时投河而死。

夏瑚的晚景似乎还不错,这册日记补录了他在民国九年(1920)和老朋友在云南中甸县(今香格里拉市)谈及往事。他最大的可能是终老滇省,如果死在香格里拉,也算是一件大幸事。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文史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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