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都市报 2015-08-20 10:01:59
□文/易禹琳 □图/翟健
◆关键词
打镏子
大镏子在湘西的龙山坡脚、靛房、他砂、农车及毗邻的永顺、保靖和古丈的部分乡镇都很流行。小锣领衔,控制全曲节奏,统管高音部分,充当乐队指挥的作用,大锣用于填句和定段扫尾。而在整个乐队中起核心作用的是两副钹。头钹击奏强拍、强音、二钹击弱拍弱音,两副钹必须交错敲击。
传统的曲牌有200多套,大多是艺人口头流传,无文字记载,现已搜集到120多套。普遍流行的有《喜鹊闹梅》、《八哥洗澡》、《蚂蚁上树》、《野鸡拍翅》等50多套。
一 山间田野,聆听交响乐
音乐厅是从未见过的空旷。头顶是真正的蓝天白云,背景是青青的稻田,摇曳的翠竹,土家人的房舍。音乐会还没开始,就有蝴蝶翩翩飞来,绕场致意;不远处,几个土家小孩正荡着秋千。
东张西望间,音乐会就开始了。
怎么?这四个胖瘦不同、高矮不一、皮肤黑黑、穿着土家服装的男子,就是这场音乐会的主角?怎么?一场交响音乐会,没有钢琴、小提琴、大提琴、长笛、萨克斯、竖琴之类几十种乐器,只有这黄铜做的大锣、小锣以及两副叫做钹的东西?
土家人才不管你瞪大的眼睛,四人一组拿着他们手里的家什自信满满地向你走来。大锣敲了,小锣响了,两副钹开始挤挤擦擦。世界突然安静了,鸟儿、鱼儿开始闹腾。曲目报的也不是通常的D大调、E大调,叫《喜鹊闹梅》、《八哥洗澡》……
两只花喜鹊飞上了树梢,拍拍翅膀,就开始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交流彼此最近耳闻目睹的新闻,完了还不忘点评一番。就这样东家长西家短的聊上好一会儿,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梳理羽毛。
突然,又听到“泼拉”一声,山下小河里的鲤鱼又开始飙滩了。水流湍急,肚子鼓鼓的鲤鱼一只接一只“噼泼泼泼”往下跳,像比赛似的一只比一只跳得急,跳得高,水花四溅。
看,那边飞下来好几只八哥,稳稳地落到水流清澈平缓的小溪里。天气有点热,它们决定好好地洗个澡。洗着洗着,就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在小溪里嬉戏起来。
隐居在山洞里的两条龙也忍不住了,双双出洞。一条威猛,一条温柔,一时潜泳,一时腾空,你追我赶,摇头摆尾,搅得河水哗啦啦地响,水花溅起老高。
突然,所有的声音消失,一片寂静。
竖起的耳朵还舍不得放下来。良久,恍然大悟,音乐会结束了!
啊呀,谁说这些刚从田里洗脚上岸的土家人就不是演奏家?谁说这不是交响乐?这是真正的来自田野山间,来自大自然的交响乐。土家人根本用不着那样庞大的乐团,轻轻松松地就把这山的呼吸,水的流淌,鸟的欢唱,兽的奔腾,晨昏四季的变化,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你的眼前。它们负载着山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你一颗心如在山泉里摆呀摆。
这是在哪里?在一个远得手机没有任何信息的地方——湘西龙山县靛房镇,文化部授予的“全国民间艺术之乡——土家镏子之乡”。
二 它从远古的劳动中来
这样带着泥土气息鸟语花香的交响乐,叫打镏子,是土家人非常喜爱的一种民族传统打击乐。土家人婚嫁迎娶、逢年过节、调年摆手都少不了它。
寻根溯源,土家人是什么时候通晓这种独特的器乐的呢?县志上没有记载。听研究土家族民间音乐的权威人士田隆信介绍:打镏子从远古的劳动中来,远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时土家人尚住在崇山峻岭当中,野兽时常来糟蹋庄稼,土家人就用竹子、石块敲打以驱赶野兽。先一个人敲打,后两人一起赶。你敲他敲,咿,好像蛮好听,改为铜做的东西敲更好听,敲着敲着又觉得声音太单调,就有人创作了曲牌。土家人一生下来接触的就是花草虫鱼,飞禽走兽,了解它们的属性,轻易地就模仿出了鸟兽的声音。
也不知什么时候,土家族人把打镏子固定了四件打击乐器,它们是小锣(马锣)、头钹、二钹、大锣(填锣)。有些曲牌还加唢呐、小边鼓伴奏。就有了四人镏子、五子家伙、六人吹打,古丈那边还盛行三人镏子。
奇怪,锣和钹是两样不起眼的乐器,很多民族都会用,为什么到土家人手上就变得那么神奇了呢?原来,土家人自有自己的演奏秘技。小锣,他是反面敲击,有弹性,压节奏,戛然而止,不留余音。钹呢?闷钹音质清脆,亮钹发音铿锵,侧钹模仿各种特殊效果,两副钹交错进行,配合默契,就可打出强弱有别、色彩各异的丰富音响。大锣则有轻、重、中、边多种打法,一般以中打、轻打为主,以圆润清晰见长。四样乐器相互配合,大自然的风雨雷电、鸟兽虫鸣就热热闹闹带着它们的故事都来了。
三 “看见”《锦鸡出山》
土家人最会打镏子的是谁?土家人告诉我:田隆信!他把镏子打到波兰去了!
田隆信是谁?是哪个音乐学院毕业的?好像每个土家人都知道他的底细:他6岁学打镏子,8岁就能跟大人合奏,仅读过两年初中,是龙山县坡脚乡的,土家族人。
当我们见到田隆信时,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可爱老头,红光满面,那些美妙的音乐好像长在他的身体里,随时都要快活地蹦出来。说不了两句话,他就忍不住哼出声来。因精通土家族的民间音乐,他现在是州里、县里的宝贝。他自觉地搜集整理了380万字的土家族文艺戏曲器乐资料,为抢救传承土家族的传统文化立下了汗马功劳。
土家人的打镏子第一次让世人惊艳,是缘于田隆信创作的《锦鸡出山》,1985年进京演出,轰动京华,被中央音乐学院选中作为出国的击乐珍品,带到西欧的四国艺术节上,让外国人大开眼界。后一发不可收,湘西的“锦鸡”多次在异国的舞台上“出山”,与“二泉映月”、“鸭子拌嘴”、“老虎磨牙”等名曲一道,被中央音乐学院作为“海内外有影响的中国民间乐曲”收藏。
《锦鸡出山》有丰富的情节。它在内容上设计了“山间春色”、“结队出山”,“溪涧戏游”、“众御顽敌”、“凯旋荣归”五个乐段。在演奏上新创了“擦钹”、“揉钹”、“滚边”等技法。虽然没有乐器在手,田隆信的三个老搭档也一时凑不拢,但田隆信用丰富的表情,绘声绘色的语言,让我们领略了《锦鸡出山》的美妙。你听,锦鸡左顾右盼,一只接一只出山了,它们两只脚踩在石板上叮当叮当地响,这时候要用到“砍碗”、“揉钹”、“滚边”。“众御顽敌”那一段,是高潮部分,一会儿老鹰来了,一会儿寒鸡来了,就要用两副钹咬架“波噼波噼”,一钹都不能击错,又快又交替又不能重钹,表现那种搏斗的紧张、反复,最后,小锣一收,锦鸡胜利了,“波波波”,老鹰寒鸡一只只飞走了。
四 热闹中孤独的未来
在山高林密、天高地远的境况中,土家人创造了打镏子,他们仅仅是用来驱赶野兽吗?更多的是陪伴他们消解万籁俱静的寂寞吧?要不,打镏子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喜庆热闹呢?但是当野兽早已难得一见,他们的孤独也有城里传来的流行歌曲来填满的时候,作为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打镏子对土家人还会有那么迷人的魅力吗? 据田隆信介绍,打镏子的人还不少,仅龙山县就有大约20套打镏子的队伍。要说传承也不难,外地人可能学不会,本地人一学就会。坡脚乡4个10来岁的娃娃也打得像模像样了。
难在哪里呢?各个乡镇的流派不同,这个镇只会打这几个曲牌,那个乡只能打那几个曲牌,互相之间很难交流学习。再说打镏子学会不难,要精通却不易。田隆信曾把《锦鸡出山》教给中央民族乐团的学生,由他们出国去表演,但他后来看录像,发现闷钹没有打出亮色。光把闷钹打好,就得练上至少一个月。
田隆信这么多年进行民间音乐研究,又频频在外演出获奖。说起打镏子的传承,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说打镏子这种土生土长的民间器乐要登大雅之堂,既需要曲目有情节,演奏的人还要有动作,有表情,善于与观众互动。因此传承真正的难处在于没有人创作新的曲目(没有人懂作曲),没有新生的曲目,打镏子只会流于简单的娱乐。而整个龙山,深谙打镏子的奥妙,又能创作的人寥寥无几。田隆信自己也只创作过《锦鸡出山》、《光棍娶亲》、《岩生左阿》等十来首曲目。
叹息声中,窗外仍然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是啊,聆听大自然的天籁正在成为都市人一种新的时尚,本就来自田野山间的打镏子带着泥土的芳香,沐浴着阳光山风,是任何人都无法舍弃的抚慰心灵的音乐,它应该迎来它烂漫的春天。
◇记者手记
泥土里长出的音乐
起个大早,饿着肚子,去赶一场预订了一年的音乐会。音乐会的地点有些远,在弯弯曲曲忽高忽低的土路上跳了两个小时健身舞,看够了两旁野花的美丽姿容之后,终于到了。
从来没有置身过这样明亮的音乐厅,抬头是蓝天白云,四周是青山绿水。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土的音乐会的名字,叫《打镏子》。为什么叫打镏子?土家人笑而不答,仿佛你问得多余。听说永顺有个70多岁的可爱的老头为给打镏子正名,特意跑了几百里路到龙山,他提出应该叫“打挤钹”,可能还是不够高雅,没有被采纳,无功而返,至今心有戚戚焉。在当地,还有一种更土的叫法——“打家伙”。
四下张望,来听音乐会的各色人等都有,穿着打扮各异,唯独没有着晚装的贵妇和穿燕尾服的绅士。低头看看因长途跋涉而沾满一身的尘土,我暗自松了口气。
眼前这些穿着土家族服装的男子,也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面对镜头的追逐,大多数脸涨得通红,只顾低头打着手里的家伙。只有一个黑脸膛的汉子,随着音乐表现内容的不同,时而紧张得蹙眉,时而满面笑容。当摄像机对着他时,他的动作更见夸张。可以想见,多少次,他曾把翠绿的山谷当成了舞台,认真地把这些莺啼蛙闹、虫鸣鸟声一次次再现。
寂寂的山野里,到底还藏着多少龙?卧着多少虎?我又见到一位个子高高的老者,无论在哪一个节目中,无论放在多少人的人堆里,他都能跳入你的眼里。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陶醉在每一声鼓点里,表情是那样鲜活灵动,你不会怀疑,他是个天生的表演者。
盯着那些小小的锣和钹,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它能发出那样美妙的声音。多少个暗夜,在城市的高楼里,我守着那套音响,听着CD里的风声、雨声、蛙鸣,让它们把内心的浮躁和寂寞一点点压下去,我以为这就是最好的接近大自然的音乐了。谁能想到,它还可以用这样质朴简单的形式,直抵人的内心。
责编:蒋源源
来源:三湘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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