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2-01-22 20:24:55

作者:易石秋

时下空调早已经遍及千家万户不说,各类家用暖气也已数见不鲜,大有普及之势。至于那各式各样的电烤火设备就更是新品迭出,让人目不暇接了,不仅经济适用,火力可以自由调节,而且品种繁多,花样百出,制作精美,几乎都已经成为艺术品了。别说是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当今城市,即使在很多地方的乡下,不仅再也用不着承受烧柴的烟熏火烤,甚至连煤火、炭火等以前梦寐以求的相对洁净的烤火方式,都已经从烤火选择中悄然隐退。任是外面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屋里不需要燃烧任何明火,也照样温暖如春。但是不知道由于哪根神经的牵扯,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乡下的火塘,想起那烈焰熊熊的柴火,那跳动着的火舌不仅是人间烟火最为具体的体现,也是我生命旅途中最为温馨的记忆宝典之一。

很多年前柴草还是乡下唯一的生活燃料,柴火也是唯一的烤暖方式,御寒离不开它,一日三餐也离不开他它。那时乡下还是大家庭占主流,人口数量远比现在大得多,并且流动性很小,仅仅维持基本的生活保障,就有大量的柴火需求,更别说养猪等其他生产环节方面煮熟食的需要了。尽管我的家乡位于湘北的大山深处,山高林密,森林覆盖面十分广阔,柴草又属于可再生资源,还真的是“柴草砍不尽,春来又生枝”,但还是禁不住一天到晚无休止的消费需求。到了砍伐旺季,除了在集体“封山育林”的政策性高压之下,还能保留下来一些疏疏朗朗的枞树与少量的其他树种,地面基本上都被砍得光溜溜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濯濯童山”了。因此打柴不仅成为了我们那时最习以为常的一种体力劳作,更成为了一种激烈的资源争夺,不仅要斗力斗智斗勇,到白热化时,甚至小伙伴们之间也偶尔会发生一些戏剧性的小规模争夺战,特别是与村里的护林员之间,时不时来那么一点儿老鼠戏猫之类的小闹剧,当然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

更加让我们记忆十分深刻的是,无论什么季节,只要火塘里燃起了火,整个房子里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人气与温情。而冷天里的火塘,更是成为了我们心中一个温馨无比的童话世界。

我的爷爷与父亲都十分勤奋,不仅力气很大,也特别愿意出力,所以即使在大集体时期出集体工最为繁忙的时候,他们都能在集体劳作之余,起早贪黑地去积累大量的干柴,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火塘似乎总是比邻居家的厚实而且亮堂。再加上我爷爷奶奶与父母都十分豪爽好客,又十分热心助人,人缘极好,邻居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到我们家里坐坐,什么好事坏事烦心事都喜欢过来诉说,因而常常是火塘里没断火,屋子里没断人,烟火气与人气都颇为鼎盛,甚至比今天的村民活动中心还要热闹。当然那时候家里十分困难,除了一杯又一杯的烟火茶可以管饱,如果不是逢年过节或者山果收获时节,其他招待是不可能有的。尽管第三次长沙会战时日本人在此干过一大仗,乡民把遗弃在此的遍地弹壳收集起来,打了不少精美实用的铜器,至少我们家就有好几个精美的铜酒壶,只要往火塘边一摆,可比“红泥小火炉”方便、快捷、艺术得多了,但除去年节,“绿蚁新醅酒”是没有的,所以就只能是“知己客来茶当酒,烟火塘满话吟诗”了。

不过这对于我们这些小朋友来说确实是很好的事,这样我们就可以在煦暖的炉火之中,在大人们的漫无边际的交流里,静静地感受与分享成人们的世界了。尽管话题比较老套,除了古戏文里听来的那些老故事,就是大人们并不算太丰富的各自自身经历,或者就是些家长里短,但我们这帮小孩子们听来却是津津有味常听常新。毕竟每一个成人的经历都是一部岁月凝成的书,不然人们何以深深感慨,每一位老人的离世都是一座图书馆的坍塌呢?至少我们对于文化传统与外部世界的很多认识就是那时开始积累的,那熊熊的火焰与袅袅的炊烟,成为了我们了解外部世界的一个最为便捷的窗口。如果时序正好,在火塘里烤上点红薯、泥鳅、糍粑什么的,那可真是异香盈室,尝尝都是口齿留香,让人大块朵颐呀!

俗话说得好,看花容易绣花难。其实烧火也是一样,别看烤火很舒服,烧火还是很有些讲究的,远不是机械地添添柴那么简单,即使说其中包含有大学问甚至大人生也一点不为过。首先是柴质有区别,有树兜子,有劈柴,有棍棒,有枝叶,有松毛,有藤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每种的燃烧性,耐烧性,火力都不尽相通。放多了,快了,就是浪费,在当时燃料供不应求的情况下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而放少了,慢了,又难烤上身,甚至经常熄火,让人哭笑不得。更加为难的是,如果是烧饭炒菜,前者容易烧糊,后者要么难烧熟,要么出不了味,特别是遇上红白喜事或者其他大活动,如果火候不到,常常会弄得人们尴尬莫名,有时甚至是不欢而散。再加上柴的干湿程度不同,如果处理不好,要么火势袭人,火星四溅,耗费巨大,要么浓烟滚滚,时断时续,甚至冷火秋烟,难以为继。只有到了此时,你才真正体会到了“火头军”其实并非易事,这也许就是影视剧里,那些老炊事班长们,为什么受到官兵们特别敬重的原因之一吧。每当这时老人们就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你,“多少人,多大的事,火架多大的势”“火要空心,人要忠心”“柴有种类,人分类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直到给你把烧火上升到一门学问还在喋喋不休。当时也许觉得有些好笑,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就地取材的教育智慧,不是一种源于生活的人生哲学呢!

当然让人记忆最为深刻的,还是大年晚上的柴火会,甚至说是篝火晚会也毫不夸张。乡里的老人们特别讲究,或许是柴火与“发财,红火”音相近意相通吧,人们总是把它作为新年里一种祥瑞,一种期许,一种祝福,因而“大年晚上的火”与“元宵晚上的灯”一样,成为了那时我们乡下一种不折不扣的传统。主火当然是大树兜子,并且要尽量大一些长一些,至少保证在守岁时通晚不灭,以示财源滚滚,红红火火。年饭后,一家大小围坐在火塘边,塘火映着各自的脸,格外的光鲜透亮,特别是大人们喝过一点酒之后留有微醺的脸,乍看之下简直有些灿烂。大家回顾头年的过往,展望来年的谋划,无论以前日子如何,收获几许,心头那塘火都是旺旺的。仅从这一点来说,“年年难过难过,事事难成事事成”,就是一个时代的励志箴言。

稍微晚点,就不断地有近邻相互拜年,当然也有小朋友们成群结队的“辞年”,但那些都是一路高歌而来,叽叽喳喳而去的主,真正留下来加入家人一道围火塘而坐的,就都是亲朋故旧或者往来十分密切的邻里了。聊到兴起,只要不是特别特殊的情况,此时家里还是有那么几瓶薄酒的,那束之高阁了好一段时间的铜酒壶,此时就十分惹眼地摆放到火塘边上了。在年饭之后原本就有一些醉意的亲邻们,此时的心更容易靠近,不管是否“晚来天欲雪”,不问“能饮一杯无”,就殷勤地推杯把盏起来,直到“君醉欲眠君自去”才告一段落。小朋友们就是一边看着,心里也暖洋洋的,更何况大人们一高兴,也忍不住把你拉过去助兴呢,那可比孔乙己先生的茴香豆慷慨有趣多了。

又近大年,但祖父母与母亲已经先后辞世,长一辈的亲邻也大多已经作古,父亲在城里生活也十多年了。不仅家里的耐火熏烤的祖屋已大部分坍塌,故乡的绝大部分人家也早已经是钢筋混凝土堆集起的小楼小院,生活方式变化巨大,烧柴烤火已经是稀罕之事了。再加上城市化步伐加快,乡下长住人口急减,即使偶尔回乡,想重温一下那柴火燃烧的记忆,也很难如愿以偿了。

有时真的不知道,是柴火远离了岁月,还是岁月远离了柴火,也许我们的人生原本就是无数次的相交与远离谱写成的歌吧!

作者简介

易石秋,一个语文园地里不倦的行者,一个用文字丈量生命,以诗酒快意人生的人。

责编:徐典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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