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丨蓝印花布, 在阳光下呼吸

  三湘都市报   2015-08-18 09:42:40

□文 /易禹琳 □ 图/ 翟健

◆ 关键词

印染

印染又叫印花布,在凤凰县东部和西南部的土家族山寨流传甚广。距今有600余年的历史。据历史资料记载,元末明初,五溪土蛮自己能生产一种布,加以汁液浸染,成蓝色土布,印花布质地优良,耐磨耐穿,色彩纯净朴实,长久不褪。

蓝印花布的制作都是土法上马,前后经过20多道工序。从事加工的人都是祖传的技艺。蓝印花的图案多取材于民间传统生活习俗,如“百鸟朝凤”、“凤穿牡丹”、“喜鹊造梅”、“仙姑送子”、“花好月圆”等。

扎染

扎染古称“绞缬染”,是一种古老的手工艺品,初见于魏晋、南北朝,盛行于唐代,至北宋仁宗皇帝,因扎染服装奢侈费工,下令禁绝,使扎染工艺一度失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南通首先恢复扎染生产,并不断创新,使扎染技艺更臻完善。扎染分扎绞和缝绞两大类,扎绞又称“鱼子缬”,用线在米粒大的小点上顺序环绕打四道线结,工艺要求高,产品富有立体感和弹性;缝绞是用针线按设计好的图案造型穿行,抽紧而染,纹饰活泼大方,韵味生动自然。

蜡染

蜡染工艺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世代相传,尤其在贵州的苗族,蜡染是女性的必修课,她们创作了丰富多彩的蜡染图案。蜡染布是用特制的钢刀在布匹上涂蜡、绘图,然后去染色、脱蜡、漂洗而成。因为在染制的过程中,蜡白布的表面会产生自然龟裂,从而往白色坯布渗入染料而着色,出现许多或粗或细无规则的色纹也叫龟纹,这些龟纹就是区别真、仿蜡染布的标准,因为任何仿蜡染布设计进去的“龟纹”都是有规律可寻的,而真正的蜡染布往往难以寻找,也找不出完全相同的龟纹来。

很少有一种颜色像蓝色这样越旧越美。对于许多颜色来说,时间的堆积只能增加对它们的磨损,令它们显得破旧和不堪。而旧蓝则别有味道,恍如老酒与旧梦。它条理清晰的纹脉里混合了山野的气脉和时光的表情,这种旧蓝,让人想起所有经历过的岁月,以及在岁月中积累着痛楚与快乐的吾土吾民。——祝勇

蓝色。高天的蓝色,远山的蓝色,夜空的蓝色,古树的蓝色。在高天、远山、古树的蓝色上,印上白色的花,白色的鸟,白色的吉祥图案,这就是蓝印花布。它们做成了村妇的头巾,婴儿的摇篮被,青砖瓦屋里的门帘;做成新嫁娘的床单被盖。它们飘舞在乡间、小镇,在古城幽深的巷子里。静静的,质朴的,蓝印花布。——汤素兰

这样美丽的文字也如老酒和旧梦,让我在一个春天,带着一个隐秘的渴望,站在江南水乡乌镇的蓝印花布作坊里,站在一排排晾在晒杆上长垂下来的蓝印花布里,让风把那些花花朵朵轻拂上我的脸颊,让阳光和大地的气息渗入我的呼吸。它们又让我在一个夏天,走在中国南方最美丽的小城凤凰的青石板上,去寻找那个不仅能把花呀朵呀,还能把天上的鸟、河里的鱼,许许多多美丽吉祥的图案印在土布上的染匠刘大炮。

 

一 一个染布匠的遭遇

黄永玉 张仃 左汉中

凤凰沱江边的文星街不知道是名字取得好呢?还是有一座古朴的文庙庇护之故,不到一百米的距离,竟然出了三位名人: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鬼才中国画大师黄永玉、民间印花布大师刘大炮。

2005年5月27日的下午,浴着阳光,走在这条安静的石板街上,我迅速在脑海中浏览了一下刘大炮的简历:1936年生人,祖籍贵州松桃,出身染匠世家,12岁进染坊学艺,16岁独撑门面做老板,染得一手好印花布。传说性格也像个炮筒,人们把他的真名刘贡鑫倒给忘了。

哎,文星街20号就到了!刘大炮坐在敞开的堂屋里,大脸膛,鼓眼睛,尖顶光脑袋,身材健硕。憨憨地向我们打招呼,忙着搬出椅子给我们坐。听到我们叫他大师,刘大炮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什么大师,我只是一个染匠,进了这一行,做了一点成绩,大师沾不上边,我不过是碰到了贵人。

人人都知道,刘大炮碰到的第一个贵人是老街坊黄永玉。1980年黄永玉回乡到凤凰工艺厂参观,画了一幅两米长的荷花,要刘大炮染,刘大炮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天就染好了,黄永玉非常满意。他看中了刘大炮做印染的灵性,把自己那些贵得吓人的国画让他放心大胆地去染,染坏了也不计较,还付工钱。这个怪老头还蛮喜欢刘大炮的大炮性格, 专门给他画了一幅像,还落了题款:大炮在此,百无禁忌。又送了一幅《老梅》给刘大炮,不忘鼓励他:梅和姜都是老的好,人只要有出息,不管干的哪一行,一辈子兢兢业业,道德又还过得去,在本行上都会搞出名堂来的。

给刘大炮鼓励的还有素不相识的原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张仃。他来凤凰采风,无意看到刘大炮的蓝印花布,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兴奋地给他题词:最工者愁。这位民间工艺美术的泰斗和倡导者的肯定,让刘大炮大为惊讶:这么说,自己这些蓝印花布真的就是艺术?这些传统图案真有那么大的价值?

贵人接踵而来。湖南美术出版社的左汉中,一位著名的民间美术研究家,自1988年到凤凰和刘大炮一起染布聊天,就和他结下了兄弟般的情缘。1989年,他居然让只读过四年小学的刘大炮站到了中央美院的讲台上,现买一口大缸,让刘大炮现场染布。这是南方的蓝印花布第一次登上大雅之堂,也让刘大炮出尽了风头。多次的高校演习,后来刘大炮出访日本和意大利,频频接受男士的拥抱、女士的亲吻而毫不慌张了。

这位贵人似乎下定决心要把刘大炮推向大众。1992年,左汉中到凤凰搜集刘大炮传统的印染图样,让它们永久地保存在《中国民间美术全集》里。2003年,左汉中又请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汤素兰执笔,为他出版了传记《刘大炮——凤凰染布匠》。

一个一辈子屈身于臭染缸旁的染匠也能拥有一本书?刘大炮做梦都没想过。凝视着这个湘西老头脸上满足的笑容,我想,如果没有黄永玉、没有张仃、没有左汉中,刘大炮会有怎样一个现在?像许多山野朴实的植物,寂寞地美丽一生吧?是他们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卓尔不群,是他们让一个民间艺人完成了从自发到自觉的艺术追求,是他们让他的人生更精彩。

二 一块蓝印花的命运

金黄 靛蓝 青绿

一块蓝印花布的一生,是一个长长的美丽故事。从洁白的棉花饱吸了南方温暖的阳光开始,再由一个温婉的女子纺成纱织出布,再交到刘大炮这样一个粗犷却懂得美的人手里,他那双充满灵性的手将为一块土布完成一生最精彩的篇章。

刘大炮会在他三楼的房间里,为这块土布选最精美的图案,那些图案都是他几十年从茶叶摊上、老婆婆家里收来的民间传统图案,做成三百余张雕版,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唐朝,最新的,就是从书上翻刻的。

没有人比他做版更精细了,用十数把从大到小锋利的锉刀,在七层糊窗户的牛皮纸上面雕出缕空的图案,做被单用的大版得雕一个多月,印上十块布,这个版就作废了,又重新刻。刻好了,将金黄的花版晾上竹杆。然后是在布上调浆、铺版,刮浆。

刘大炮在天井里放了一个木桶染缸,染布时,将靛精放进去,靛精是一种植物蓝草加工的,这种蓝草在阳春三月栽下去,秋天白露成熟,霜降时收割,再和石灰一起在池中浸泡,最后得到靛精。靛精放在缸里,要用木棍不断搅动,这叫配方。别人都要试染,刘大炮用口尝一点缸水,或看一下指尖滴下的水,就知道颜色是否正好。

刘大炮选一个阳光晴好的天气,然后把布放进染缸去煮染,再捞出来挤干水分,挂在架子上氧化。布由黄变绿,由绿变蓝,第一次浅蓝色,再浸染,再氧化,蓝色慢慢加深,至少反复四五次,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染好了,刘大炮把布挑到清清的沱江水里去漂洗。布上的鱼儿遇上青绿的沱江水,仿佛活了一般,在水草里游动。

洗好了,刘大炮用长杆将湿布挑上晒架,现在只能到三楼的晒台上了,几年前,刘大炮在三江有一个晒场,那晾晒的情景非常壮观。看着蓝印花在阳光下飘动,这时的刘大炮一般都要点上一根烟,静静地看着,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布晒干了,有折皱,刘大炮便用圆木柱将布匹卷好,脚踩巨石滚压,压过之后,布匹正反分明,非常悦目。

一块蓝印花布就这样在刘大炮手里完成它命运的转折,然后,就是等待,等待一个相知相悦的人。

三 一枚红印章的意义

柜台 招牌 工作间

走在凤凰小城里,触目所见都是姜塘铺大大的招牌。而要找到在凤凰的导游手册上的一景——“刘大炮染匠铺”,却有些难度。原来刘大炮把黄永玉题字,用蓝布扎染的招牌放在了屋里。屋里没有柜台,也没有满屋子挂上待售的蓝印花布。刘大炮说,他不想摆铺子,摆铺子就抓钞票去了。自己的生活只要过得去就行了。

但真正碰到想买的客人呢?刘大炮带我们上二楼,这是他的工作间,四周都挂有蓝印花布。都是些凤凰牡丹、鲤鱼跳龙门、双狮戏球、瓜瓞绵绵、吉庆升平的传统纹样。刘大炮也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喜欢一些吊脚楼的图案,浙江乌镇、南通很多机织的蓝印花布卖得火,但他不做这个。再来钱也不做。他首先是凭自己的审美,再有北京长沙来的老师都告诉他,传统的纹样经过几代人的改良,图案已经完美,蕴含的内容也非常丰富,它们是最有艺术价值,最有传承价值的。

一下子被无数次想象过的蓝印花布包裹,一下子跌进这样美妙的蓝色里,好像阳光和大地的气息汹涌而来。我贪婪地在桌上的一叠蓝印花布里寻找,块块都想占为己有。没想到,刘大炮一块块指给我看一些细微的颜色沾住了的地方,告诉我:这些都是有毛病的,你不要买!

他咚咚地上三楼,拿出我需要的图案,要我仔细地比较挑选,并要我放心,每个图案他只做四五张,做多了就不值钱了。当我付过钱准备收起时,他又拿出一枚印章,选好最恰当的位置,郑重其事地盖上印,他要为卖出的每一张刘大炮的蓝印花布负责!

 

四 一声长叹息的无奈

师傅 徒弟 儿子

对于自己的一生,刘大炮已经非常满足了。他说:自己书也出了,生活还过得去,还求个什么呢?他烦恼的是手工印染蓝印花布的传承问题。解放前,小小的凤凰城还有20多家染坊,现在却找不到一家真正的染坊了。全套土法印染工艺只存在几个老艺人的记忆里,其中最年轻的他今年都69岁了。刘大炮有点急。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不肯学呢?刘大炮长叹一声:以前学徒,师傅管饭,每年做两套衣服,有时还给点理发的零用钱。现在师傅都找不到“生活”,谁来学徒?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愿意学,小儿子新建这两年认识过来了,三四十岁的人又从头学起,媳妇学扎染。在二楼的工作间,我们看到刘新建正在一笔一画地做蜡染。让刘大炮欣慰的是,儿子学得差不多了,现在主要是要创自己的牌子。

为什么蓝印花布找不到“生活”呢?面对我有些天真的问题,刘大炮觉得好笑:你看,现在街上谁还穿印花布?以前蓝印花布做衣服、床单、门帘,现在都是机器生产出来的,便宜。你别看这蓝印花布看上去粗糙,其实很难做,费时费神。其实我知道,就算是有人喜欢刘大炮的蓝印花布,也只是一些艺术家和民间工艺爱好者,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怪不得文星街20号常常门前冷落了。

刘大炮心头最大的愿望,就是搞一个印染的老作坊。黄永玉送他两张画,希望他卖掉换钱,至今也没有兑现。刘大炮掰着手指算给我看:要五分地,要木质结构的老房子,水泥做的与蓝印花布不协调。还要一些传统的工具,自己保留了一部分,但已经不全了。他摇头:最少100万,搞不起!

 

五 一处土壤里开出的花

印染 蜡染 扎染

在凤凰这块民间工艺肥沃的土壤里,光染布的技艺不同,就同时开出了印染、蜡染、扎染三朵花。而民间艺人一般三项都会做。除了刘大炮的蓝印花,还有吴花花和张桂英两位做扎染的民间艺人也名声在外。两人在1995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吴花花的的一幅扎染作品,曾经在湖南卫视,以十万元人民币的价格拍卖。张桂英的代表作则是“老鼠娶亲”,里面有灰色面的运用,层次比蓝白两色更丰富。

我们去寻访吴花花时,得知她因原来店面的房子重新招租,租不起,就没做了。张桂英还在做,但她开的是一间银饰、蜡染、印染、扎染的“杂货铺”。扎染的也大多的是一些凤凰风景的图案。她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便宜,大家喜欢。而一些双龙戏珠、摇钱树、肥猪拱门等民间流传下来的传统纹样,她只好到相册里给我们找照片了。不过张桂英现在准备静下心来做大画,卖不掉就留给儿女,毕竟自己也有64岁了,得赶紧给他们留点东西。

张桂英边跟我们说话,边用一根大针,在白布上缝,有时缝一针,有时两针,或单层、或双层、或多层,根据图案需要。缝好了,再下缸去染,然后晾干,拆线、清洗干净。

在张桂英这里,我第一次明白了印染、蜡染、扎染的区别。扎染由于受工艺的限制,不能像印染那样把细小的东西表现不出来,而它的线条因为是针扎出来的,又比印染的鲜活立体。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幅完全相同的扎染作品。蜡染呢,与印染的用纸版刻图案不同,它是用一种特制的笔沾蜂蜡在布上画出图样,等蜡冷却后在布上产生龟裂,染后色料渗入裂缝,得到变化多样的图案。

其实,它们的区别只是工艺上的,在我的眼里,它们都是凤凰民间工艺的沃土里开出的花,都是那么美丽。我唯一希望的是那些花不只是挂在墙壁上,而是生存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在枕巾、头巾、门帘上,出现在被面上。让这些长在大地上,吸收了雨露阳光的花儿,贴着我们的肌肤,带我们入梦。

◇记者手记:

最可爱的人——刘大炮

易禹琳

还没见到刘大炮,他的大炮性格就如雷贯耳,不管多大来头的领导,一言不合,就轰轰轰地让你下不了台。最经典的是,当年,有关部门要给他报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的“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许多人欣欣然,求之不得,他却不识好歹,竟把报名表给退了,至今都没个名分。

见刘大炮之前,我们请凤凰县文化局的负责人给我们联系,他面有难色:见刘大炮怕比较难。

没想到,我们见到的刘大炮,却是一个这样可爱的人。我根本用不着费尽心思迂回曲折地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他说出来的都是心里话。譬如,他对大师的称号不感兴趣,当着当地的干部,他嘭嘭嘭地说了一通:什么大师,政府不重视,那都是挂空牌,花垣做苗绣的秧祖兴、泸溪做剪纸的黄靠天,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还大师?!

在采访过程中,我们的摄影记者,不停地楼上楼下“使唤”他;到这边来,坐下,不站起,高一点,低一点……刘大炮始终面带笑意,还调侃说:我是老演员了。你就像跟他认识了几十年,你不需要跟他客套,他也不会跟你说一大堆的谢谢。

 

我们见过一些民间艺人,跟谁谁合了个影,就要到处炫耀跟谁的关系如何的亲密的,家里来了两个外国人,就要说家里来了一屋子的外国人,有几十个国家的。或者要翻出许多的本本来,告诉你他不凡的成就。而刘大炮自始至终都不跟你说这些,他的蓝印花布的价格对谁都一样,从不漫天要价,也不随意送人。

很多人奇怪,为什么刘大炮这个湘西倔老头,那么好运,让那么多大名鼎鼎的人都愿意帮助他?我想,他就像一株植物朴实地长在那里,是他散发的清香吸引了那些艺术家。他的简单直接,他的一派天真,他的从不改变,还有他憨憨的外表下,那颗不依附于任何权贵,不俯视任何弱小的高贵灵魂,让你不由得喜欢他,去帮助他。而他们也从刘大炮这里得到了发现的欣喜,无丝毫世俗功利交往的愉悦。

著名民间美术研究家左汉中对我说,谁是最可爱的人,刘大炮。他就像一壶茶一样,而且是茶中的上品,越泡越浓,越品越有味。怎么看他,都看不出俗来,只会越看越好看,越看越鲜活。谁说不是呢!

责编:蒋源源

来源:三湘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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