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2 06:42:32
此文刊载于12月12日《湖南日报》04版。
九月的沈阳,天高气爽,东北话带着特有的爽朗语调此起彼伏,与大街小巷的车声交织,令远道而来的南方客,莫名生出几分熟稔的亲切。
阳光下,沈阳故宫的琉璃瓦金碧辉煌,迎接着八方游人。在这片朱红宫阙的海洋中,文溯阁静伫一隅,黑瓦绿边,气质独特。
二百余年光阴流转,它见证了一段不凡的历史——《四库全书》曾安放于此,自诩“十全老人”的乾隆帝曾在此御笔题联。至今,楹柱上墨迹犹存,仿佛仍能窥见当年帝王沉吟挥毫时的豪情:
古今并入含茹,万象沧溟探大本;
礼乐仰承基绪,三江天汉导洪澜。
一副联,半朝史。它如一把钥匙,为我们开启通往清朝盛世的精神世界。我们随沈阳故宫博物院策展人庄策,一道品读其间深意。
一联一阁一全书
“此联书法圆润规整、端庄秀丽。”庄策介绍,乾隆帝书法根基于“二王”(王羲之、王献之),融汇赵孟頫、董其昌笔意,形成独具帝王气象的“馆阁体”风貌。
“上联起笔便吞吐山河——‘古今并入含茹’,寓意《四库全书》如沧海纳百川,将古今图书、前人智慧、百家思想,尽数包含熔铸。‘万象沧溟探大本’,意为在浩瀚如海的知识中探寻文明的根本。这不仅彰显《四库全书》汇通古今的气魄,更暗喻后人当于典籍之海中追溯文明源流。”庄策解读。
下联中,“礼乐”代表儒家伦理与文明传统,“仰承基绪”指继承前人留下的文化基业。“三江天汉导洪澜”,“三江”常指代九州的水利脉络,“天汉”即银河,“导洪澜”意为疏导、汇聚巨大的波澜,整句可理解为:文溯阁如同疏导江河、引导星汉般,将天地间的学术洪流汇聚于此。
沈阳故宫博物院俯瞰。
要读懂一副联,必先了解其背后的建筑、典籍与人。
许多人知北京故宫,却不知沈阳也有一座故宫。作为国内仅存的两座古代宫殿建筑群之一,沈阳故宫始建于1625年,文溯阁便坐落于其西北角。
庄策介绍,文溯阁坐北朝南,面阔六间,进深九檩,建筑有两大特色:“外二内三”与“黑瓦绿边”。
“外二内三”指外观两层、内实三层的结构,其中夹层称为“仙楼”,是皇家藏书楼的典型制式,既保障采光,又拓展藏书空间。“黑瓦绿边”则蕴含五行智慧——黑色属水,水能克火,寄托着以水镇火、永保平安的深意。
此外,文溯阁彩绘为苏式彩画,额枋绘有“河马负图”“翰墨册卷”等图案,前者暗合《周易》“河出图,洛出书”的传说,后者点明其作为藏书楼的功能。
沈阳故宫博物院文溯阁前,游客云集。
作为皇家藏书楼,文溯阁藏而不露,气韵内敛,所藏亦为盛世精华。
1772年,年过花甲的乾隆帝下诏访求四方学者,博采天下藏书,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它是继明朝《永乐大典》之后,又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
历经十载光阴,这部号称我国古代最大的综合性丛书编纂完成,因分经、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库”。其中,经部是儒家经典,史部为历史典籍,子部采撷诸子百家之学,集部为诗文荟萃。《四库全书》共收书36000余册、近8万卷,堪称古代典籍的集大成者。
为贮此巨帙,乾隆帝在全国范围内敕建七座藏书楼,文溯阁即为其一。从1782年至1783年,《四库全书》分五批入藏此阁。
楹联悬挂于文溯阁内。
盛京盛世文治心
都说君心如渊,深不可测,但对于一生写下四万余首诗的乾隆帝而言,其文治抱负,在文溯阁楹联与《四库全书》中展露无遗。
1625年,努尔哈赤迁都沈阳;1634年皇太极将沈阳更名为盛京;1644年清朝定都北京,盛京改为陪都。承康熙、雍正之治,乾隆朝成为中国封建王朝最后的盛世。
古之帝王治国,向来讲究“武功”定天下,“文治”安邦国。开疆拓土为武功之显,而修书立典、传承文明则为文治之极。作为“康乾盛世”的缔造者,乾隆帝倾国力修《四库全书》,无疑是清朝文治的典范。
1783年秋,乾隆帝第四次东巡盛京。面对文溯阁中盈架典籍,他感慨万千,挥毫题写此联,并亲赋“老方四库集全书,幸得功成庆莫如”的述怀诗。
庄策(右)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解联。
庄策阐释,楹联以“礼乐”为钥,直指传统文化精神内核,强调文明延续之命脉。“沧溟”喻学海无涯,“天汉”状星河璀璨,皆源自“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暗喻文化传承需法天象地、兼容并蓄。
在述怀诗中,乾隆帝更是自夸:《四库全书》编纂取舍之精要,都是由朕悉心裁夺。即便是唐宋典籍之宏富、西汉刘歆《七略》(中国首部官修目录与目录学专著)之开创性,在它面前也黯然失色。此书如“东壁五星”辉耀文穹,文化薪火由此绵延,治国更当以文德为本。
诗联相参,乾隆帝以文治固江山的治国理念,跃然纸上。
庄策介绍,文溯阁《四库全书》抄书所用是洁白柔韧的特制开化榜纸,印有红色框界和栏格,墨书字体工整娟秀,一笔不苟。书册封面为绢质,经部绿色、史部红色、子部青色、集部褐色,可以一目了然书的类别,便于取还与阅读。藏书的首末页盖有“文溯阁宝”“乾隆御览之宝”玺印,所有书籍都被装在楠木书匣之中,既显得美观贵重,又能很好地保护图书。此外,文溯阁阁名取自《诗经》“溯涧求本”之意,喻指身处盛世而不忘创业维艰,为政仍须朝乾夕惕。
在沈阳故宫博物院展出的《四库全书》仿制本。
然而盛极而衰,乾隆朝之后,清室渐微。近代以来,列强侵凌,战火频仍。七阁《四库全书》命运多舛,辗转沉浮。
一副楹联,半部清史。文溯阁楹联既是一座文化的丰碑,也是一面历史的镜子,映射出一个朝代的光荣与落寞。
回望历史,庄策说:“这副联告诉我们,既要以敬畏之心守护文物原貌,更要以开放之姿让它融入当代、接续未来。如此,文物才不再是‘沉默的古董’,而能成为承载记忆、滋养文化自信的精神基因,真正实现‘三江天汉导洪澜’的文明盛景。”
【记者手记】守一书,护一脉
黄煌
因着文溯阁楹联的采访,记者走进沈阳故宫,也了解到围绕着《四库全书》所发生的许多故事。
这部世界上最大的手抄丛书,因为太珍贵怕出意外,乾隆时期共抄7部,分头藏进南北7座藏书楼。但藏书楼“防火、防盗、防兵燹”的核心准则,终究难抵战乱铁蹄——距乾隆帝辞世仅61年,1860年,英法联军闯进圆明园,一把大火吞噬了文源阁《四库全书》;太平天国运动中,“南三阁”尽数湮灭,唯地处杭州的文澜阁抢救出半部残卷。
1937年七七事变后,浙江图书馆馆长陈训慈觉察到日寇的狼子野心,恐修复后的文澜阁《四库全书》又遭劫难,于是变卖家产自筹运费,准备“搬书避难”。他让即将生产的妻子独自带着五个孩子回老家,临行前,他对夫人只有一句交代:“你们自己逃难去吧。”
1937年8月4日,文澜阁《四库全书》开始了它颠沛流离的西迁历程,一路上躲避敌机轰炸、土匪滋扰,在浦城至江山峡口,一辆装书的车翻入江中,“人可以死,书不可以损失!”面对滔滔江水,护书人毛春翔纵身跃入江中,和赶来的乡亲一起,将11箱落水书籍尽数抢回……从杭州至富阳、至南昌、至长沙、至贵阳,这套珍贵的典籍历经千难万险,最终到达重庆,直至抗战胜利后才重归杭州。
那些当年日夜不休抄书校书的学者,或许从未想过数百年后,他们笔下的每一个字仍被后人珍视;那些战乱年代运送典籍辗转迁徙的护书人,也未必清楚自己的奔波,是在为文明系上一根坚固的“保险绳”。
其实,《四库全书》从来不是一部静止的典籍,它就像一根文化接力棒——从乾隆年间的编纂者,到战乱中的守护者,再到如今的研究者,每一代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托举着文明的重量。
点评嘉宾:庄策
沈阳故宫博物院展示交流部策展人,中国屈原学会四库学专委会理事,辽宁省侨联书法家协会理事,研究方向为清宫史、四库学、书法史等。近年来发表论文10余篇,策划展览7场,独立策展“圣海沿廻——沈阳故宫藏书文化专题展”广受好评。

中国楹联学会 湖南省委宣传部指导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出品
总策划/夏似飞
统筹/唐婷
执行/陈永刚 朱玉文 王华玉 朱晓华
撰文/黄煌 胡泽汇
摄影摄像/田超
视频出镜/黄煌
剪辑/戴钺
设计/陈青青
鸣谢 沈阳市委宣传部 沈阳故宫博物院
责编:曾璇
一审:陈永刚
二审:唐婷
三审:夏似飞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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