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何以掌国史馆

王金华   《书屋》   2025-12-10 16:46:57


王闿运

文/王金华

一般人都认为,王闿运任民国国史馆第一任馆长,是袁世凯为了装点门面强行钦定的,如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中所述:“既而世凯强起为国史馆馆长,以民国三年抵北京。”事实不尽如此。王闿运何以掌国史馆?其中的派系博弈角力、权衡取舍、恩怨功利复杂交织,也颇有意味。

1912年12月11日,袁世凯签发大总统令,任命王闿运为国史馆馆长,至此,民国国史馆首任馆长人选尘埃落定。自当年3月胡汉民、黄兴、王宠惠、宋教仁等九十七人向孙中山提议设立国史馆以来,推荐、争取馆长者即络绎不绝,且竞争相当激烈,传言满天飞。

当年6月,《申报》即有“樊山将充国史馆长”的消息,这是第一个见诸报端的馆长人选。此后,更多的人选陆续登场。7月20日《时报》新闻:“稽勋局长冯自由力推荐蔡元培为国史馆长,免笔削权落他党手,袁总统令其自询蔡允否就职再定。”10月24日《时事新报(上海)》新闻:“国史馆长众多拟章太炎,刻闻恽毓鼎颇思自任,京报攻击甚力。”10月24日《新闻报》评论:“国史馆长一席近日消息,忽而王闿运,忽而杨度,忽而梁启超,忽而吴敬恒,其说不一,逐鹿何人,殊难预定。”10月25日《民立报》称:“共和党及旧保皇党为杨度运动国史馆长甚力。”11月3日《大公报(天津)》新闻:“国史馆总裁一席,前本以章炳麟充任之说,嗣因章君力辞不就,并保荐屠寄自代。屠君在中国甚有著述,惟现在杨皙子保荐其师王壬秋,国务员中又有保荐汤蛰仙者,故未定局。”京沪大报甚至地方小报都持续关注,实际报道数量远超以上所列,国史馆馆长花落谁家一时成为热议话题,前所未有。

各位人选见诸报端之前,也许已经运动颇久,只是不为人知而已,另外还有未见诸报端的。粗略一统计,先后有王闿运、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沈家本、樊增祥、汤寿潜、吴敬恒、杨度、屠寄、恽毓鼎等十二人,无不是声望卓著、学问优长的贤达人士,或有革命派支持,或有保皇党力挺,革命派、保皇党内部也有竞争,角逐十分激烈。从声望、资历,尤其是史才来看,王闿运具有明显优势,其《湘军志》早已誉满天下。但自古而今,用人问题从来就错综复杂,名望和才能很少成为决定性因素。王闿运何以脱颖而出?综观之,当离不开湘籍要人的鼎力相助。1912年11月30日《正宗爱国报》刊载新闻:

拟定国史馆长。自国史馆官制发布后,馆长一席议论纷纷,久未定人。国务员中有举汤寿潜、沈家本、屠寄、章太炎诸人,惟工商总长刘揆一,力言王闿运高文硕学,海内一人,以充馆长,足以压服物情,矜式多士。大总统亦夙仰湘绮先生康强寿考,足以成兹大业。又加以谭延闿力保,已决定敦请先生出山,担任此席。闻已通过国务院,不久将见发表。

王闿运时年八十三岁,“大总统亦夙仰湘绮先生康强寿考”,颇有意思,隐含袁世凯对家族不寿的担忧。一般人不清楚的是,刘揆一其实是王闿运的学生。从1894年到1896年,刘揆一在王闿运门下就学三年。谭延闿举荐王氏的具体日期不详,1912年10月18日《时报》刊载简短新闻:“湘省谭都督力荐王闿运于政府堪任国史馆主任。”在《湖南公报》里可以找到谭延闿举荐的电文:“北京袁大总统鉴:自来开国之始,端重史官,载笔之英,寄于耆硕。民国肇建,史馆宏开,将以考献征文,信今传后,稽成败得失之故,抉治乱兴衰之原,自非宏才莫膺斯选。伏见湘潭王君闿运,博通中外,淹贯古今,经世大儒并时无两,敢请优加征辟,俾督纂修,著为成书,垂诸不朽。在昔伏生晚岁终应蒲轮之征,康成大年犹被安车之召。谨援古义,上备旁求。临荐屏营,伫闻明命。湘都督谭延闿。有。印。”

谭父钟麟因对王闿运的才学推崇备至,特意为刚出生的儿子取名“延闿”。谭延闿的举荐电既概述了国史馆鉴古资今的重要作用,又切合王闿运的实际情况,非常得体且有说服力。作为湘省都督,举荐人才是应有的职责,又有渊源和私人交谊,所以用心更多、力度更大。

早在1912年6月13日,《申报》发表新闻《樊山将充国史馆长》:“民国史馆已告成立,该馆官制草案业已由法制局制订,不久即当公布,馆长一席章炳麟不愿□□,顾以章氏落落寡合,政府中人多不喜之,而章亦不甚愿就。袁总统以樊增祥前辞鄂民政长,现召其来京畀以斯席。缘樊本以文学见长,为李鸿章得力幕府,为张之洞得意门生,又为袁总统在军机时之旧识。□日樊又特上一书于袁总统,洋洋万言,□自衔其史才,盖亦不着迹之运动也。”

樊增祥优势众多且明显,又积极主动,得到袁世凯的首肯,为最有竞争力的人选。但事实证明,谭延闿、刘揆一、杨度等人保荐的效力更强大,压倒了樊增祥。袁世凯从政治大局上着眼,从拉拢谭延闿、刘揆一等重量级政治人物的目的出发,改变了原来的主意,选择了王闿运。

袁世凯公布任命之后,谭延闿派秘书黎承福带着公文赴湘潭礼请,并赠送旅费。王闿运婉拒,但谭延闿并未将真相报告袁世凯,再次派人敦请,显然是等待王闿运改变主意。待到袁世凯反复催促,无法拖延,才如实报告王闿运的态度,并提出建议:“伏氏传经,遣官就学;欧公撰史,书局自随。”即让王闿运在湘遥领国史馆馆长职位,不必远赴北京上任。这个建议如此新奇大胆,替王闿运考虑相当周全,显然是为促成此事而不遗余力。

王闿运推辞观望一年有余,其间又有人提出改委樊增祥等人之说。其时,谭延闿、刘揆一相继离职,而复出后的杨度与夏寿田一道维护,终让袁世凯未改原议。

面对被举荐、任命和敦请,王闿运并不应允,也不完全拒绝,保持模棱两可的态度,静观其变,最后时机成熟才做出决定。赴任之后,又不按常规出牌,收放自如,多有惊人之举。

谭延闿大力举荐,一再敦请,王闿运一再婉拒。第一次回复:“承荐蒙采,似非其时,国事艰难,百端待理,愿弘远谟,先其所急。”稍后再次回复:“董狐孤立,盗跖纷来,我有名山,仅存野乘。”看似拒绝而更似谦让,又饱含对时局的尖锐批评,让人难以摸透。随后,袁世凯委托辞职返湘的宋教仁当面敦请,再亲电王闿运“南北通轨,远胜蒲轮;史局外移,颇多未便”,王闿运才勉强表示同意北上。1913年1月中旬,谭延闿安排旅费一千银元,派官船恭送王闿运一行二十人。王闿运早计划以赴京之名顺路送女,稍后情况变化,临时东下上海。在上海,王闿运与瞿鸿禨、陈三立、李瑞清、易顺鼎、樊增祥、曾广钧、吴庆坻、沈曾植、袁树勋等会面,众人热情挽留其在沪度岁,俱劝不必赴京就任。不过,樊增祥的劝告暗藏玄机,其时他正密谋国史馆馆长职位。袁世凯闻讯,电令俞明震就近迎迓招待,不料王闿运随即乘轮离开。袁世凯急忙派夏寿田赶赴汉口,带去信函和银元,礼请王闿运北上,而王坚决不同意,反而邀请夏回湘。夏寿田一再请求派人向袁世凯当面“报聘”,王闿运遂派仆人齐七随其同夏进京。

1913年7月,湘省响应二次革命,宣告独立。讨袁运动旋即失败,谭延闿被迫去职,汤芗铭接任湘督。次年3月,袁世凯又三次通过汤芗铭电请王闿运赴任,电函十分诚恳:“王壬秋先生鉴:前以史职奉屈高贤,岐望来仪,为日久矣。安蒲稽程,遂经寒暑。顷闻旌从颇快遨游,所望翩然,准践前诺,敬当虚席以俟,勿令拥笔为劳,并盼速复。”

汤芗铭也礼仪备至,迎送款待十分周到。在都督府设宴饯行,饬令湖南银行垫送川资一千八百元,特派军乐队送上船,由陈庆慈、刘桪、陈兆奎、李毓麟、王时润等护送北上,极表优崇。如此三番五次,前后劝驾一年多,几乎尽人皆知,礼节脸面无不到位,王闿运一行终于在3月31日起行。

王闿运将国史馆视为“吃饭机关”,两年修史未得一字,有馆无史,但在用人、修改官制、争取经费等方面动作不小。

《国史馆官制》规定:设置秘书一人、纂修四人、协修八人;设置主事二人;酌用缮写文件及其他庶务的雇员;秘书、纂修、协修须由馆长向大总统推荐任命,其他由馆长自主任命。实际上,王闿运用人随心所欲,大量聘用门人、亲戚、故旧,照顾饭碗,多与修史无关,而突破编制,毫不迟疑,“又派欧阳生为主事,自此有三秘书、三主事”;黎元洪推荐一人,王闿运让秘书办理聘任,而秘书认为其人不称职,索性自书聘书;又创设“荣誉顾问”“顾问”和“战事调查员”等职位,真可谓不拘陈规。“吴小谷请史席,实无席也,不能告之,使疑推脱,乃聘为顾问,秘书以为不可,余云聘人非他人所关,不用其谏”,心思周密而决断有力。短短几个月,颁发公文任命办事员二十五人,还有些来不及发文。门生宋育仁提出,接受任命就意味着必须坚守岗位,不可随意离开,要求改为聘请,王闿运不屑与之辩论,斥之“迂哉”。

王闿运又筹划修订《国史馆官制》,制定国史馆经费预算。修订后的《国史馆官制》明确增加编制,秘书由一人增加到二人,主事由二人增加到四人,另设立评议员和顾问职位若干。1914年,国史馆开办费五千元,常年经费十万一千六百七十五元,临时经费九千元,将来还可参照清史馆酌情增加。但无论人员规模、开支和业绩,国史馆显然差清史馆一大截。在别人看来不可能之事,王闿运却轻易完成了。

王闿运处理问题不拘常规,手腕十分了得。随同进京的周妈等人,插手人事、财务,横蛮贪婪,馆内怨声载道,有馆员激愤出头,与其发生激烈冲突。周妈受贿、馆事矛盾在京沪报纸上连篇报道,人所尽知,而王闿运“看报,言周妈事殊有意味”,毫不在乎。各地尤其是湘省前来投靠谋求饭碗者络绎不绝,势必无法应付。薪金不能及时到位,索款者纷纷。面对诸多矛盾,王闿运的办法简单有效:以避暑为名,带领周妈一行登车回湘,“余治装且还,以散猢狲”;行文财政部,要求停发经费,釜底抽薪。表面上不声不响,实则切中要害,各方一时瞠目。稍后,又在袁世凯的挽留下再次北上,而问题已随时间自然消失。

王闿运北京之行的动机和目的,或曰为政治理想,或曰为官位功利,或曰为避兵乱,或曰为身边人挟制,众说纷纭。其实,王闿运早已看到这一点,并不理会人言,只在《独坐隐几偶题》中自我剖白:“奇计实所好,横流良未宁。聊从庶人谤,知余日暮情。”

时人乃至近人,都将王闿运出任国史馆馆长视为其政治污点,认为是为袁世凯复辟站台。就是当初推荐最力的谭延闿也是如此,他的日记里有数次记载:去职后在青岛闲居,“得湘绮书及书扇,闻言京都事甚多,湘绮心犹龙之资,乃为群豕所嬲,甚可叹息”;王闿运致电聘其为国史馆协修,谭斥之“真顽笑也”;在王闿运逝世之日,“得湘潭电,知湘绮丈于今日子时逝世,为之感伤,此老乃不前数年死,可太息”。王代功在《湘绮府君年谱》中解释:“府君念遭世乱离,无地可避,始云北行。”程千帆说:“湘绮之去,实应年侄之招,非就总统之聘。”但是王闿运有自己的解释,王闿运在民国元年正月初四日作诗:“北望邮尘千里昏,杜陵爱国但声吞。并无竖子能成事,坐见群儿妄自尊。元纪沐猴妖谶伏,楼烧黄鹤旧基存。请君莫洒新亭泪,旦复青春指杏花。”当日有来客谈及袁世凯,即改句为“竖子无成更堪叹,群儿自贵有谁尊”,认为时无英雄而成全了袁世凯,可见其对袁世凯非常反感。但是,王闿运一生怀抱帝王之学,“奇计实所好”,“袁招辞诚恳,亦宜于相见后一穷其情。如用吾言,或能救世”,就是想借机让袁世凯采纳他的谋略,复辟清王朝,救世济民。所以,第一次北上中途变计,“夜月泛舟,颇有月明星稀之感,但无树可绕矣”。其实心底还有遭遇明主建功立业的期待。与袁世凯第一次见面,“谈久之,无要话”,显然大失所望,所以甫到即思归。以后,王闿运又通过参政院及门生宋育仁试探,结果舆论哗然,宋因之获罪被遣送回原籍,假袁复辟济民计划彻底失败。王闿运北上的政治目的没有实现,但交游依然有收获。在北京,王闿运遇见了熊希龄、梁启超、赵尔巽、叶德辉、樊增祥、蔡锷、汤化龙、易顺鼎等人,旧雨新知雅集酬唱,诗酒流连,颇为痛快。叶德辉因揭露湘督汤芗铭暴政被逮捕,王闿运受方表之托向黎元洪求救,为叶德辉能够虎口逃生的原因之一。蔡锷制订了移民实边计划,王闿运十分认可,愿意在参政院联署。罗掞东要为王闿运介绍梅兰芳,其时梅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还见到了严复、黄秋岳、连横以及慕名求见的美国、韩国人士。

王闿运为有情有义之人,对家族、亲友甚为关照,位于长沙营盘路的湘绮楼里客人来往不绝,王家兄弟、妻妾、子女共二十余人聚居,每年生活开支:“须米五十石,肉千斤,菜万斤,油四百斤,盐两百斤,煤炭三百石,茶叶百斤。”食材、调料、燃料用量如此之多,加上人工费、医药费等,费用更加惊人。王闿运的四个儿子、十个女儿都得其精心教育,广有聪慧之名,而最优秀的长女王无非、次子王代丰英年早逝,因而舐犊之情更深。王闿运第一次北上,临时改为东下上海,就是为了护送七女王茙投靠婆家人。第二次北上,带领子孙、亲属及仆从等五十余人,显然有为子女甚至孙辈开阔眼界、拓展资源的考虑。王家子孙十分兴奋,充满期待,次女王桂窊行李累累,貌似将安家北京,王闿运大斥其荒谬。对于姻亲、门生故旧,尽量在国史馆安排饭碗,不惜突破基本条件和编制。王闿运第四子王代懿和女婿陈兆璇均任国史馆主事,王还另为陈兄兆奎预留位置。在京带领子孙拜访故旧、同乡,着意介绍推荐。家人干预馆事不分巨细,“程生来借马,宜孙不肯,正国史馆故事也”,宽袒之情显然。周妈及其家人贪财好货,包揽诉讼,王闿运一方面是生活上依赖太多,无可奈何;另一方面是投其所好,听之任之,为己所用。不过,其对外均表现为无视物议、不拘一格的名士做派。

王闿运一生怀抱帝王之学,曾经游走在肃顺、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门下,然纵横计不为所用,终是未得一要职。1908年得授翰林院检讨,1909年被聘为礼学馆顾问,1911年又以乡举周甲加侍讲衔,虽然倍觉荣光,但终是不管人事、不管钱物的虚职。在潜意识里,王闿运实现人生价值还需要一个世俗的标志物,国史馆馆长职位勉强符合。国史馆馆长虽然权力有限,但位居部长之尊,地位清贵,“笔削权”亦并非可有可无,稍后又有参政院参政职务加持。对于迟暮之年的王闿运来说,一切来得刻不容缓,必然要挑选时机以实现最大效益。从功利来计算,王闿运北上赴任也是赚钱的买卖。谭延闿、汤芗铭、袁世凯等人所赠,馆长月薪一千两,以及参政院例费,虽然数目不菲,但还不是最大头。王闿运向来以书信关说、干谒大员,替人办事,靠的是学术声望和人脉交情。担任国史馆馆长之后,话语权明显增加,一封寻常信函就涨价到一千两银子。杨度要请湘督禁止白银出口,也要借王闿运之名发电。王闿运一再辞谢任职,表面上非常淡泊,但其写于赴京路上的日记里不免透露欣喜:“昨夜过河桥,亦未见繁盛,云特为我发电。见河水粼粼,碧净无波,大异往时。”“同车至武功卫,见门条署‘王馆长宅’,入则有守屋二人,院落四处。”如此难得的“夕阳无限好”,来自一辈子杏坛设帐种下的善缘。

王闿运向来注重道德礼仪、文人骨气,但以八十余高龄之暮年,感觉余日无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所以“以逍遥通世法”,多讲究实用和变通。湘人素称诚拙刚直,而王闿运既不因原则而毫无人情,又不因利益而毫无底线,手腕灵活、纵横自如,洵为特例。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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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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