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0 11:58:18
文 | 莫鹤群
夜过武陵,遥见山月破云而出,清辉涌地如潮,忽忆东坡承天寺语:“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今观萧旭先生荷卷,乃知天地清景不必远求,只在二三素心人醒眼醉墨之际。世人画荷,多作娉婷姿态;独萧旭写荷,如写天地心魄。笔底有酉水激湍之声,墨中含武陵崩云之势——此非案头清供,实为以血以酒的生命祭祀。

昔李渔论荷,谓其“避暑而暑为之退”。观萧旭盛夏墨荷,方悟清凉不在形似,而在墨气自生风云。彼之《夏午眠荷图》,泼墨如黑云压城欲雨,枯笔飞白处忽见天光裂帛,观者但觉溽暑尽消,恍有飒飒凉风自缣素深处拂衣而来。此非笔墨机巧,实是吊脚楼中“推窗纳云”之生存智慧,墨沈氤氲间,竟藏千山欲雨的呼吸。

然其最摄魂处,终在醉后狂写。苗家米酒,非中原杜康可拟,乃巫傩通灵之药引,天地交感之媒介。每见萧旭掷壶提笔,素幅横陈,腕底忽生金石相击之铮鸣:荷茎如铁戟指天,凛然有不可犯之色;墨叶翻卷若土锦迎神,奔腾具祭祀狂欢之态;朱砂点染处,俨然火把节篝火灼夜,照见千年族魂。此间狂态,岂是文人书斋雅戏?直是《楚辞》“灵偃蹇兮姣服”之当代显形,每一墨痕皆作巫舞,每一笔势尽是神谕。

细味其构图,乃见苗家宇宙观暗藏玄机。满纸密叶翻涛、墨气滃郁之际,必留数缕虚白——或如云隙漏月,或似崖洞窥天,总在窒息处辟出生路。《月下荷魂》一幅尤妙:淡墨渲染处,月光穿牖而下,荷塘顿成可游可居之灵墟。此非郭熙“林泉之志”在花鸟间的变奏耶?观者但觉身入西兰卡普经纬,步踏梯玛神歌节拍,方知所谓留白,原是苗家《开天辟地歌》中那缕初创之光。

至若秋荷系列,则见哲人眼目。焦墨皴擦残叶,苍茫如读汉碑剥蚀,斑驳中自存威仪;淡赭渗化新芽,朦胧似见春山吐雾,枯寂里暗涌生机。《寒塘晓雾》中,衰蓬低垂如壮士暮年,稚蕊初绽若婴孩始啼,二者同沐晨光,刹那参透方死方生之谛。此非湘西群山万木萧疏中,永孕映山红灼灼之生命寓言乎?枯笔焦墨里,自成一部季候轮回的庄严史诗。

今展二十丈长卷,如对天地大幕:
夏荷生凉,是“开门见山”的生存诗学;
秋荷蕴寂,乃“万物静观”的哲学沉吟;
醉笔泼洒间,得太白“惟有饮者”之癫狂;
醒墨收拾处,见宗炳“澄怀味象”之清明。

嗟乎!东坡叹无闲人观月,板桥憾少慧眼赏竹,而萧旭墨荷昭然示我:何处无天地大美?美在米酒漾月之涟漪,在织锦交梭之经纬,在神歌震颤之晨昏。当其掷笔长笑,满纸水墨恍然化作武陵云涛——原来一个民族的血性与荷花的清气,狂墨的酣畅与静观的澄明,醉境的通灵与醒思的透彻,早在苗家汉子笔下熔铸成永恒的生命图腾。
墨非墨,是岩髓崩裂的千年回响;
荷非荷,乃心魂舒卷的永恒相照。

乙巳孟冬茶烟稍驻,幽窗正白。三江抱云楼主人莫鹤群 识于万丰湖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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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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