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08 13:05:45
文|何柯可
这条街是醒得迟的。
日上三竿,别处的市声早已沸反盈天,这里才懒洋洋地,从一夜的古旧梦里,探出个头来。阳光斜斜地切过“天心阁古玩城”的匾额,漫不经心地流淌在“有缘古玩城”的红漆大门上,最后,才勉强蹭到他水厂宿舍那间不显眼的窗前。他常常就坐在那片光晕的边角里,像一尊被岁月盘熟了的木雕,面前茶汤正温,热气袅袅,模糊了门外那些真假莫辨的唐宋元明清。这便是白沙路了,湖南收藏界深不见底的一口老潭,而他,碧云,守着潭边一方小小的礁石,竟已有十多个春秋。
初识他时,他是个诗人。丁玲文学奖的证书,想必还压在某个箱底,纸页脆黄,墨香犹存。可那诗性的灵魂,却并未限于文字的方阵。他慧眼如炬,仿佛能从铜锈的绿、瓷釉的裂、宣纸的纤维里,读出另一部无韵的史诗。于是,2012年在这潭深水边,他掷下了第一颗石子——《湖南书画》。那真是一个纸页也能生风的年代。当别处还在为三两文稿奔走时,他的杂志已如一匹玄色快马,鬃毛飞扬,将三湘四水的丹青妙手、如椽巨笔,几乎“一网打尽”。洛阳纸贵,是遥远的盛唐旧话;星城纸贵,却是眼前由他亲手点燃的风雷。策划名家展览,出版书画集册,他将散落的珠玉串成华美的璎珞。杂志的扉页上,总印着赞助的企业家与收藏家的名号,那不是谄媚的标签,而是江湖好汉们路过山巅时,对筑亭人抱拳致意的名帖。他是赤手空拳,在这里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梁山泊。后来者如《收藏天地》《湖南收藏家》《聚宝斋》,风起云涌,声势浩大,却总让人想起那最初竖起的大旗。
他的底色里,确有两道水痕。他的父亲5岁随祖父从长沙宁乡沿江而下,将家族的血脉泊在了沅澧之滨的安乡;1999年,他又携着父亲溯流而上,将这份血脉悄然接回了星城长沙。 这一来一回,仿佛是岁月在长河里画下的一个圆。故而,他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与深情,既承袭了武陵山岚的润泽与沉郁,也杂糅了湘江中游的韧劲与漂泊感。这让他对“故乡”的理解,从不局限于一片固定的水土,而更近乎一种可以随身携带、并不断重构的精神原乡。
于是,推介同乡的画家与书家,便成了他安顿这份“原乡”最朴素也最深情的方式,覃仕泉笔下民俗风情,熊大炎纸上灵动的花鸟,张锡良、周少剑、老井等墨中筋骨嶙峋的字,田绍登笔下莽苍的山水以及墨色里氤氲的乡愁……这其中有几位常德籍的书画俊彦,被他以近乎“蛮横”的温情,从那片熟悉的土地上连根请出,移植到省城这片更为喧嚣也更为广阔的江湖;还有几位他也极力推介,犹如老农向人夸耀自家地头长出的好庄稼,嗓门洪亮,不容置疑。这背后,没有丝毫市侩的计算,只有一种朴素到笨拙的信念:好的东西就是要分享。这份“好”,经由他的摇旗呐喊,竟真在长沙扎下了根,开出了灼灼的花。
这灼灼的花,并未囿于一隅之香。渐渐地,潭州的浑厚、岳州的清奇、湘西的野逸、衡岳的苍茫,乃至更远处飘来的笔意墨韵,都循着这缕芬芳汇聚而来。白沙路,这条曾以“湘”自诩的窄巷,竟在无形中拓宽了它的河床,成为南来北往艺术舟楫的泊岸之处。碧云的案头,那本《湖南书画》,也渐次翻涌出一片无省界的、更接近艺术本真的潮声。他依旧品茶、谈笑,而窗外,一条街的胸襟,正悄然被无数漂泊的才情与寻找归宿的笔墨所填满、照亮。
他在白沙路的买卖,也自有一套章法:不追市场风向,不问作者虚名,只收打动自己的真迹,尤重相知者的笔墨。 收入囊中的,多是相熟画家的真迹;张挂出来的,亦是知根知底的笔墨。他说:“知根知底,见字见画如面,这买卖里有人情、有温度,夜里睡得安稳。”这份不迎合、不伪饰的坦荡,成了他最舒适的活法。润笔费换来的茶酒,喝得格外心安;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些有温度的画上,也照见他圆融自足的光景。他的滋润,是良心安顿后的通透与从容。
潮水总有涨落。近年的书画收藏市场,像一只疲倦的巨兽,趴伏在地,呼吸沉重,往日的喧嚣化作一片意味深长的低徊。许多门脸悄然换上了陌生的招牌,许多面孔如退潮般消失。白沙路,这位曾经珠光宝气的贵妇,也难免露出了些许萧疏的纹路。可他,还在。不仅自己在,还像旧时山寨里最后一位舵主,领着一帮心甘情愿的“残部”,在这略显清冷的市井里安营扎寨。每日里,依然诗酒不断。酒是“半生知己辽阔、七分江湖快意”朋局酱酒,诗是即兴的意识流。谈艺,论道,臧否人物,笑骂江湖。门外的世界风声鹤唳,门内的小桌旁却总是一派奇异的祥和,仿佛这里不是生意场,而是某个被时光遗忘的、以风雅抵抗流俗的沙龙。
我知道他在河西有窗明几净的宅子,在雷锋镇有可以莳花弄草的别墅,老家安乡更有“荷塘月色”般的清静院落。含饴弄孙,静看云起,是多少人歆羡的晚景。但他偏偏选择留守在这条起伏不定的街上,与这些冰冷的古物、莫测的人心、潮汐般的市场共荣辱。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读过的一本反映西南地域的小说《舵爷》。那位爷,守着一方水土,一群弟兄,一种道义,任凭外界兵荒马乱,我自岿然不动。碧云身上,便萦绕着这样一丝“舵爷”的风采。他守的或许不是具体的财富,而是这条街曾有的文化尊严,是那套由他参与书写并坚信不渝的江湖规矩,是一个文人下海后,不愿被浪潮完全吞没的、那点儿小小的执念。
夕阳又一次,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白沙路粗糙的柏油地面。明天,日头还会照常升起,照亮那些永远带着神秘微笑的陶俑与佛像,那些仿佛蕴藏着无尽故事的泛黄书卷。而他,这个曾经的诗人,后来的推手,如今的守夜人,依然会坐在那里,泡一壶有签名的顶茯浓茶,等几个老友,看街上的光影慢慢游移。然而,他的守望不止于等待。茶烟袅袅间,一个念想愈发清晰——他要重新创办一本杂志,叫《白沙画刊》,为这条街,为这条街上流转的人与物,为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微光与尘埃,立下活的注脚,开一扇不灭的窗。他要让每一个踏入白沙路的后来者,在触摸历史的冰凉之余,还能依稀记起,这里曾有一个飘忽却笃定的身影,用他特有的方式,为一个行当,一个地域,守住过一片不至于完全沉沦的、精神的甲板。
茶凉了,他又续上热水。白沙路的故事,还在他杯中的涟漪里,微微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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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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