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04 12:50:33
李桂林
赧水河还像童年时那般清澈。站在白沙湾大桥凭栏远眺,墨绿色的河水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与远山。上游约五公里处,新新高速赧水河特大桥宛如一道银弧跨越两岸——它将于12月26日通车,此刻工地仍是一片繁忙。而在这两座现代桥梁之间,曾经熙攘的傅家渡口与白沙湾渡口,已静静湮没于时光之中。只有岸边的鹅卵石码头与那棵百年古樟,仍守着流淌的河水,仿佛还在等待一句熟悉的“开船喽”。

常听长辈说,赧水河是隆回的母亲河。她从城步的青山深谷蜿蜒而来,带着草木清气,流过我们村庄时温柔地转出两道弧湾,于是便有了这两个渡口。在还没有桥的年代,渡口就像村庄伸向外部世界的触角,也是我们通往县城的唯一路径。
十多年前,村里连水泥路也没有。通往渡口的,是一条被无数脚步磨得发亮的泥土小径。天刚蒙蒙亮,码头上就已人影攒动。挑菜去卖的阿婆、背书包上学的孩子、骑二八单车赶事的青年,都聚在岸边等船。渡船是木造的,舱里铺着木板,摆几张条凳。逢上赶集,船里便挤满人与货物——沾露的青菜、稻草裹着的鸡蛋、竹篓里扑腾的鸡鸭。大家挨坐着,聊谁家孩子有出息、谁家媳妇人善良、谁家老人做大寿。我最爱趴在船舷边,看船桨划开水面泛起的波纹,幻想那是军舰驶向深蓝的航迹。
赧水河在这儿宽约二百米,人工摆渡需十多分钟。若遇风雨,船身便晃得厉害。大人会紧紧拉住孩子的手,而我们这些半大男孩,却暗暗盼着船晃得更凶些,好在一片惊叫中尝到冒险的快乐。

夏天的河,是我们童年的乐园。一放暑假,最重要的事就是泡在水里。晌午饭后,偷偷揣两枚凉薯,溜出家门就往渡口跑。傅家渡口河湾平缓,上游有一片铺满细沙的绿洲,成了天然浴场。我们赤条条跳进水中,比谁游得快、谁扎得深,或是静静浮在水面,看阳光穿透水流,在河底卵石上洒下一片晃动的光斑。玩累了就扒住渡船船尾,常常惹来船家“疤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一声吆喝,挥着竹篙作势要赶人。把凉薯往河水里浸一浸,剥了皮咬下,清甜里沁着河水的凉,那是童年最透彻的滋味。

有一次玩到忘形,直到“疤瘌”的船靠岸,看见母亲站在船头焦急张望,才发觉天已墨黑。母亲拧着我的耳朵往家走,嘴上骂着“野小子”,手劲却轻。经过渡口小卖铺时,她停下来,买了一根冰棍塞进我手里。那甜而凉的味道,仿佛与河水一起,流进了记忆最深处。
去县城求学,渡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若逢汛期河水上涨,渡口便被迫停摆,我们只能眼巴巴望着对岸。有一年夏天放月假,偏偏遇上暴雨,渡口封航。母亲急得在岸边转,“疤瘌”看了看天色,一咬牙:“娃要返校,不能误。”他撑起小船,载我过河。那日水流湍急,船相片叶子般颠簸摇晃。“疤瘌”弓身撑篙,额上青筋凸起,衬衫早被汗水与河水浸透。靠岸后,他抹了把脸,朝我咧嘴一笑:“娃,好好读书,别辜负这身力气。”


后来,我当兵去了远方,驻守海岛。虽然面朝大海,心里却常念着这条小小的河。每次回乡,都能看见村里的变化:水泥路通了,听说要建白沙湾大桥了,新新高速开工了……2021年7月,白沙湾大桥通车那天,全村人都跑去瞧。双向四车道的桥面又平又宽,汽车驶过,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从前渡船要摇十多分钟的路,如今开车眨眼即过。我站在簇新的桥上,望着下方荒寂的渡口,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欣喜,也有说不清的怅然。
如今再回去,变化更是天翻地覆。新新高速赧水河特大桥气势如虹,主跨钢箱梁像一道彩虹挂在水面;怀邵衡铁路也从境内穿过,从家乡坐高铁到长沙,不过一杯咖啡的时间。村里的泥路早已变成平整的水泥大道,小楼一栋栋立起来。赧水河两岸建起了“十里画廊”,桃红柳绿,成了县城人周末爱来的后花园。

两个渡口还在,却静得听得见风吹水波。“疤瘌”也老了,他的木船搁在岸边,船底生了苔,船身落满灰与枯叶。白沙湾渡口的青石台阶被岁月磨出了深浅不一的窝,缝隙里青苔幽绿。偶有老人坐在古樟下,对着河水发呆,也不知是不是在回想从前的桨声人语。
我也曾蹲在河边,想再摸摸河水,却终究没有像儿时那样纵身跃入——不是怕水凉,也不是河不同了,而是岁月悄悄收走了那份莽撞,让人更懂得了“珍惜”二字的分量。
近日,我站在白沙湾大桥上,我指着远处荒废的码头对孩子说:“爸爸小时候,就是从那儿坐船去城里的。”孩子睁大眼睛:“为什么不坐车?”我笑:“那时候没有桥,也没有高速公路。”孩子似懂非懂,很快又被河面掠过的一只白鹭吸引了过去。看孩子雀跃的模样,我恍惚看见多年前那个在渡口奔跑的自己。
消失的渡口,其实从未真正消失。它沉入了岁月河底,成为一群人的共同记忆;它化作一缕乡愁,在梦中泛起桨声灯影。如今的家乡,四通八达,绿水青山,再不用为过河发愁,再不必因天候受阻。可我依然怀念那摇晃的木船,怀念“疤瘌”沙哑的吆喝,怀念夏日河水的清凉,怀念那些很慢、很满的昨日。
赧水河依旧静静流淌。它记得每一条渡船的轨迹,也见证了一座座桥的诞生。渡口的消失,是时代向前必然的足音;而那些藏在渡口光阴里的童年与温情,却永远泊在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成为我们走向远方时,不曾丢失的坐标。
如今每次回乡,我还是会去大桥上走一走,看看河,看看古樟,看看不再热闹的渡口。风从水面吹来,带着熟悉的、湿润的草木清气。那一刻,仿佛我还是那个等船的孩子,而船,马上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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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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