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8 16:13:33
许云锦
夜深人静了。母亲,我想给您说说话。五年前,您去了一个据说叫作天堂的地方。在没有了孩子们环绕的世界里,不知道您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在没有了您的日子里,我和孩子们就如在幸福的糖茶里加了黄连,个中滋味,只有过来人才能深深体会。如父亲生前对您的牵挂,我也担心您在那边的一切。记得您喜欢唱歌,在那边,为了您所理解的幸福,您是不是可以继续您的歌唱?我便在梦里聆听您的歌谣,感受您温暖的巧手在我心头的抚摸,而我,任由泪湿满巾。
青春的河流
母亲,您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故乡那条刻满您青春映像的河流。
一场山洪,把村口的小木桥冲垮了。
您是从香炉山做完上门工回来。天快黑了,您站在老院子的对岸,使劲地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可是,虽然雨停了,但那柳叶溪正在拼命地发脾气,那山洪的咆哮声盖过了您的呼喊。天气不好,院子里的乡亲们都宅在家里吃晚饭,任您的呼喊随洪流而去。
刚从山上回来的父亲,正在磨坊脱去湿衣。忽然想起了什么,嘟囔一句:“坏了!桥垮了,你妈怎么回来?”二话不说,飞身向门外奔去。我和兄弟们跟在父亲后面,也向柳叶溪边奔去。
您看见了父亲和孩子们,使劲地朝对岸打手势,喊话。虽然听不明白,但都心领神会。父亲顺溪岸打探了一下,顺手抄起一根木棒,毫不犹豫地从缓流处下水了。父亲一边用木棒探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对岸涉去。这山水呀,虽然不过父亲的大腿深,但那流速实在是太大,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去沙刀湾捞人。我和兄弟们站在那棵大柳树下,手心里不断出汗。
您终于俯在了父亲的背上。父亲背上您,开始艰难地渡溪。记得当时,父亲双手要紧握着木棒,一边探水,一边保持重心平衡,您就死死吊住父亲的肩膀。父亲的肩膀,又是油汗,又是水珠,您吊不稳,差点滑落水中,于是索性抱住了父亲的脖子。父亲被您这一“锁喉”,憋得脸红脖子粗。我和兄弟们焦急地围在大柳树下,使劲地喊着:“好慎!好慎!”
不过二十余米的溪谷,好像有长江那么宽。一根树枝冲来,父亲一个趔趄,你们差点倒在水中。幸亏父亲动作敏捷,才及时稳住阵脚。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背着您,终于上岸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家的路上,您嗔怪父亲道:“死鬼!不晓得我过不得溪呀?喉咙都快喊破了。”父亲露出一口白牙,傻傻地直笑。我和兄弟们也把话接过去,一口一个“死鬼!”您和父亲哭笑不得,假装扯根草茎打我,打兄弟们。我和兄弟们在哄笑声中向磨坊跑去。
一进家门,您动作麻利地去烧热水,叫父亲快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三下五除二就备好了红糖生姜茶,吩咐大家喝下去。父亲洗完澡,站在磨坊的灶台前,看您张罗晚饭,依然傻傻地笑着。您一边忙碌一边嚷嚷:“姜茶摆到那里的,还要我喂呀!”
父亲便端起姜茶喝起来,一边吸溜着,一边冒着汗。您又发话了:“等水消了,要快点把桥修好。孩子们上学不方便,大人做事也不方便。不管怎么封山育林,修路架桥是集体的事,枞榔堡上的树,该砍的还是要砍。再说那个桥,原来只有四根树,太窄了,杉树枝也铺得薄,上面的沙石搞不得几天就漏完了。是不是要搞五根树?杉树枝铺厚些,沙石也多铺点,要压实。”父亲说:“生产队商量一下,就搞五根粗壮的树。”
果然,洪水退去,只两天,一座新的木桥便矗立在村口。您带着我和兄弟们看桥,先是在桥下看准了是五根粗树,再在桥面上蹦一蹦,试走几个来回,便和那些来看桥的左邻右舍们交流,说这座桥比原来的桥好多了,牢实多了。
没有山洪的时光里,柳叶溪是极其温顺的。每天清早,晨雾还没有散去,您便背上全家人的换洗衣服,来到柳叶溪的青石滩洗衣。青石滩形如小船,可以泡下很多衣物。滩边有天然形成的捣衣石,光滑温润,从来没见石粒剥离,硌坏衣服。滩边有巨树竹林,还有那一丛丛的芭蕉粽叶,苍翠欲滴的气息就如那叶尖上的晨露,晶莹透亮,沁人心脾。特别是那源自武陵苍山的水质,清凉澄澈,经常,洗着洗着,便掬一捧,喝下去,感觉全身毛孔都舒坦了。
您在捣衣时,柳叶溪热闹起来。鱼虾蟹蛙醒了,从下水向上水窜游,从岸边向水中蹦跳,或者鼓起惺忪睡眼张望,或者从水蓼丛中弹入兰草的巨阵。几只翠鸟在水边叫了几声,一溜烟飞去竹林,竹林便摇曳起来,带来了柔柔的山风,雾也渐渐散去。
也许是您的捣衣声,也许是浓雾散去陡然明亮的天光,把老院子的女人们都唤醒了。她们陆陆续续来到了柳叶溪洗衣浣被,柳叶溪热闹起来。人多了,您便活跃起来,和姐妹们说着山里的俏皮话。然后便唱起歌来,您最拿手的是《洗衣歌》,然后是阳戏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您从小唱过花旦,声音好听,还懂些技巧,在柳叶溪的歌声里,您便是挑头的那一个。其实您也会唱山歌,却不怎么经常地唱。这或许与您读过几年书有关,也或许与从过军教过书的外公有关。您更多地是吟唱时代的歌曲,比如《桃花开李花开》,比如《台湾人民盼解放》。
您来得最早,手上的工夫便完成得最快。当您背上背篓起身回去时,姐妹们的活计还不到半程,太阳也才刚刚冒头。当您晾晒了衣服,吃过饭,背上背篓走过村口的木桥,去走村串寨忙上门工时,姐妹们才从柳叶溪陆续上岸,老院子的花花绿绿,才在天塔边,吊脚楼上,大面积地招摇起来。
几阵秋风,便到了番薯收获的季节。除了一部分放入栎木山中的番薯洞里,还要安排一部分提取番薯粉,或者加工一部分番薯丝番薯片。番薯是仅次于稻谷的主粮,为了便于保管,也为了口味的多样性,故乡人便有了许多不同花样的吃法。
提取番薯粉,是在柳叶溪进行的。您和父亲把上千斤番薯盘到柳叶溪的沙滩上,和乡亲们比赛,看谁家的番薯粉成粉率高,品质好。木桶,木槌,粗筛,细筛,漏斗,沥架,包袱,镇石,沿溪而行,尽是劳作的工具。您和父亲挥汗如雨,不断地切换着劳作的模式。乡亲们忙碌着,吆喝着,柳叶溪好不热闹。最后,打开桶盖的那一瞬间,番薯粉那粉嫩嫩的白,让人如喝了老酒那般沉醉。不用说,您和父亲的作品,再一次在老院子拔得头筹。
番薯多了,需要加工的时长也就多了。家家户户都在抢抓季节,场地便有些不够了。有时,需要抢滩作业,如果抢不到附近的沙滩,便只能向上下游延伸了,距家越远越是不便。那次,我家的番薯片是拉到水井潭的沙滩上加工的,附近没有人家,距老院子已在三里开外。天快黑了,您带着我去收拾番薯片。为了壮胆,您一直给我说着话。忽然,对岸有鬣狗的戾叫声一阵阵传来,您和我都是毛骨悚然。您叫我把马灯的光亮调大一些,然后便放声歌唱起来:“别梦想,别梦想,中国人民力量强,消灭蒋匪八百万,哪怕那美帝逞凶狂!”歌声刚劲有力,穿透四方,我便没有那么害怕了。也是奇怪,在歌声的传播里,鬣狗的戾叫声渐渐远去,原野渐渐宁静,沙滩重归安详。
说起提着马灯忙活,母亲,您还记得吗?经常,您在忙完上门工之后,急忙赶回家,然后连夜上山扯猪草。扯猪草是细活,一般都是在白天完成,如果一不小心扯到了毒草,猪便遭殃了,汗水便打了水漂。在乡村,几乎看不到夜晚扯猪草的。但是您有您的办法,也许没有几个人会想得到。
您让我提上马灯,走在前面。您背着背篓,拿着镰刀,走在后面。我们母子俩出发了,顺着柳叶溪往上游走。山谷里黑黢黢的,只有柳叶溪的泉流在日夜不息地吟唱。偶尔,虫鸟怪异的叫声,更显出山谷的幽森。我有点怕,您便教我背文天祥的《正气歌》。背着背着,便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到了大圣桥,然后开始过桥向西去爬山羊寨。顺山道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一片坡地。您叫我从坡地边沿寻找葛马叶,只要找到成片成串的葛马叶,今晚便可以放早工了。葛马叶,就是葛根的叶,饱含了营养的淀粉和汁水,是喂养牲猪的优质植物饲料。而葛马叶生长的特点,便是一根葛茎向上长出,形成藤蔓,然后四处攀爬,总长度可达数十上百米,而葛马叶便是见风就长,又大又肥厚,郁郁葱葱,一株藤蔓上的葛马叶,多的可达上百斤。夜晚采摘葛马叶,只需顺藤摸“瓜”,绝无扯到毒草的顾虑,这便是您的生存智慧。
很快我们就找到了几株葛茎的藤蔓,它已顺着攀爬到了几株大树的枝杈上。我放下马灯,开始利用藤蔓荡秋千,荡着荡着,藤蔓便纷纷垂在了坡地上。您便尽情地采撷,一边把葛马叶一把一把地捆扎好,一边给我说着杀年猪吃肉的美事,让我口水直流。不到一个时辰,背篓里的葛马叶便堆积成了小山。您说回去吧,背上背篓就准备起身,可是因为太重,您怎么也站不起来。我说取一些下来,少背点。您说只要我拉您一把就可以了。结果,我用力拉了您一下,您果然就站了起来,然后便踉踉跄跄地开始回走了。
回到家里,去公社开会的父亲还没回来。您没有歇一口气,立马在磨坊的地上用实木砧板剁碎葛马叶,然后放在大锅里去煮,第二天便就有了香气四溢的上等猪食。已是夜深人静,我在等候中靠在石磨上睡着了,是您抱我上床入睡的。
我常常幻想,我小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是如何依偎在您的怀抱里的?直到有一天,我似乎找到了答案。那天,您准备带上不到两岁的小弟弟去外婆那边走亲戚。小弟弟白胖白胖的,很是可爱。您给他戴上了“花开富贵”的银项圈,手上脚上也戴上了叮当作响的银镯子,再从门口的红色春联上撕下一只角,蘸上一点水,再把红纸在小弟弟的脸蛋上轻轻拂一下,两个脸蛋便如涂了胭脂般红润起来。您背着小弟弟出发了,小弟弟在椅架上蹦跳着,咯咯笑着,一路走出老院子,顺柳叶溪往下,一直走到白水河畔,走到白水河下游的外婆所在的村庄。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此刻的小弟弟,不就是曾经的我么?
我不是您的唯一孩子,您的爱不独属于我一个人。本来,您应该是八个孩子的母亲。只可惜前面两个先后夭折了,后面两个因为搞计划生育而引产了,最后只剩下中间的四个,我便成了今天的排行老二。您常说,您喜欢孩子们,孩子们再多,您也要想方设法拉扯大,一片树叶总有一滴露水。对于已经失去的几个孩子,您总是时不时地会流露出一丝思念和感伤。
岁月不居,往事如烟。那条流淌着母亲您的青春岁月的河流,一定仍就还在流淌着无数母亲的青春岁月。
吊脚楼上的裁缝铺
母亲,您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在吊脚楼上的那间维系全家人生存的裁缝铺。
虎丘先生姓汤,在公社卫生院当医生,家境比较殷实。他在高万盆地的学堂岗上有一处房产,呈回字形,五间正屋坐南朝北,高居于距离门外驿道约莫十余米的土台上,东侧是一间伸出到路边的吊脚楼,右侧是大队的代销店,门脸是用脸盆大的鹅卵石砌筑的的一堵一米多高的植物带,在植物带的两端,各留下一个两米宽的豁口,这便是进出有序的东门和西门。母亲您的裁缝铺,便是租住在那间吊脚楼上。
去裁缝铺,是从东门进去,顺鹅卵石台阶往上,到达二楼的地方左转,推开那扇木门便是。裁缝铺不大,约莫十多平方米,除了缝纫机,案板,两个衣柜,两把椅子,便放不下其他东西了。这间裁缝铺东西侧各开了一扇木窗,居高临下,是看风景的好地方。推开东窗,是从岩口上来的一条宽阔的驿道,每天有无数各色人等来来往往;是一片千亩良田,春有青苗蛙鼓,秋有稻浪滚滚;是一溜观音山的余脉,树木葱郁,竹海如烟。推开西窗,是院落里的植物带,最近处是一棵千年古柏,苍枝虬干,翠色依然;中间是一长溜栀子树,一年四季绿意浓郁,春夏时节花开醉人;最远处便是一株盆口粗的娑罗树,除了那些矜持有序的阔叶,便是那些高居枝梢的如塔花束,无声地流露着佛家的庄重。后来我常想,这个植物带,应该是虎丘先生家族的价值观所在,是所谓栀子花的清香示人,娑罗树的超然心态,古柏树的万古长青。母亲您的裁缝铺得租于此,应该是受益无穷。
从西窗斜望出去,透过虎丘先生的植物带,隔着那条驿道,便是村校了。村校是王姓大户人家的四合院改造而成,有飞檐转阁,有风火墙,是徽派风格,周围植满松柏。那时的村校,办得有声有色,三百多学生,整天书声朗朗,琴声悠扬。裁缝铺的作息,基本上是和着村校的铃声,开门,关门,关门,开门。
母亲,您知道吗?我为什么每天中午都要往裁缝铺里跑?那是因为,我喜欢看您做衣服,化普通为神奇。一段布匹,摆上案板,用划粉几笔就勾勒出裁剪线,几剪刀就分解到位,在缝纫机上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缝纫成形,绞上扣眼,钉上扣子,一件衣服就新鲜出炉。那是因为,我喜欢看您心算入账。一到逢上墟场,成群结队的乡亲来到裁缝铺,您来不及现做,便用心一一记下尺寸,一一存入柜中,数十段不同花色品质的布匹,您从来没有弄错。那是因为,我喜欢看您劳动的样子。您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在流水线麻利操作的过程中,还能从容不迫地与人搭讪,白里透红的脸上总是挂满笑容。也是因为,期待能在裁缝铺获得零食。您人缘好,经常有乡亲们给您捎带仨瓜俩枣,我便可以顺手牵羊,一止口馋。
您能成为一名裁缝,据说也是缘于一场偶然的机缘。那一年,父亲在山上干活,一只脚被竹签穿透了,伤口一天天溃烂,用了无数中药草药,就是不见效,然后便一瘸一拐,似乎要变成终身残疾了。就在一家人一筹莫展唉声叹气的时候,远在益阳大通湖工作的大伯来信了,说是寄来缝纫机一台,要您学做裁缝,可保全家人生计。果然,一台“飞人牌” 缝纫机寄到了万家院子,您便开始拜师学艺,不久便出师开业。也很庆幸,您的裁缝铺开门不久,父亲的脚竟奇迹般地痊愈了。今天回望咱家过去的几十年,真可以说,是这台缝纫机改变了咱家的命运。咱家人口多,常要的活钱多,而这台缝纫机便创造了勉强够用的活钱。大伯是咱家的救星,而您,便是咱家的顶梁柱。
您的聪明勤劳是远近闻名的。您个子小巧,干农活不算一把好手。但您心灵手巧,学做裁缝,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您肯动脑筋,又为人亲和,裁缝铺不旺都不行。作为裁缝,您最大的特点,便是每件新衣不仅合身而且符合穿衣人的性格身份,便是节约材料为穿衣人省去不少成本,便是既可以坐店也可以上门以顾客要求为主。于是,几年下来,您便积攒了不菲的人气,便成了十里八乡最著名的裁缝。您出了名,便有了忙不完的活计,便十分的辛苦,便很少有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光,我和兄弟们便经常在无限等待里度过童年时光。
最怕您去做上门工。黄豆坡,苟家峪,斗笠垭,爬之寨,香炉山,余家岗,这些高悬于苍山云端,掩映在大山深处的村寨,是您常去的地方。一年四季,有活就去。特别是到了冬季,娶亲的,嫁女的,都抢着赶好日子,几铺几盖,内外衣服若干套。做了新人的,还要做东家一大家老小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要借着这份喜气赶上一套新衣裳。甚至,这家做了,邻家也来凑热闹,一家连一家,直至串满全寨。这一去,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吊脚楼上的裁缝铺锁了门,一些想做衣服的山民乡亲便眼巴巴地期盼着。有赶急的,甚至不辞山高路远赶到遥远的村寨,与东家商量挤出一个时辰应个急。只要您去做上门工,便极少有在天黑之前回家的记录,马灯,便是您的随行伙伴。
您有两套作息时间,但是无论哪一套都是充满艰辛。父亲为集体做事,多抢一点工分,在家里待的日子不多,您便几乎承担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繁琐杂务。只需到裁缝铺的日子,便是清早洗衣做饭,白天出工,晚上整理家务,教育孩子,打理牲口。要做上门工的日子,便是清早走村入寨,天黑归家,然后赶着扯猪草,洗衣服,每天都要忙到夜深人静。最怕家里有谁头痛脑热,找草药,请医生,拜符咒,经常是通宵折腾,第二天照样要上工。
记得有一次,我在村校上课,肚子忽然痛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变成了剧痛,便向王老师请假,怏怏地走向吊脚楼上的裁缝铺。走到虎丘先生的东门,不经意地望见吊脚楼的外墙上的宣传画,顿觉头晕目眩,一下子栽倒在台阶上。这幅宣传画,是用白色石灰水画的一条人脸蛇身的怪物,上面写着“打倒叛徒、内奸、工贼……”。我恍惚看见那头怪物向我扑来,顿时便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便隐隐约约听到有您喊我的急迫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您正满眼泪光地蹲在我面前,手里端着一碗红糖姜茶。我的肚脐眼上,正倒扣着一只滋滋冒着热气的土碗,仿佛在用力地吸附着我的内脏。
我是到了裁缝铺,是躺在了那把木头长椅上。身边,不仅有您,还有王老师,还有虎丘先生的父亲子清老人。子清老人见多识广,说我可能是得了“十二指肠不通”的急症,找到“四两麻”吃下去就会见效。王老师便到处寻找,终于弄来了“四两麻”,让我吃下。实在难以入口的“四两麻”,在您的督促和鼓励下,我终于吃下去了,肚子的疼痛也果然缓和了许多。
裁缝铺的气氛渐渐没有那么紧张了,我便说起了宣传画的事。子清老人一听就气愤了,说当初就反对在外墙上搞那么个东西,看把小孩子吓着了,说马上就喊人刷漆涂掉。王老师一听急忙阻拦,说动不得,不然就会大祸临头。您也说了,不要动,莫看莫想莫怕就可以了。子清老人叹息一声,也就作罢,然后摇头离去。
嘱我休息的王老师也走了,只剩您和我。风儿吹进来,清清爽爽。下起了小雨,屋顶上叮叮咚咚,像在弹琴。您隔一会儿就问,好些了吗?我便答,好些了。如此反复,不下上十次。您又问,想吃什么?我给你买。我便答,不想吃。后来,您看我提不起精神,便说,我给你唱歌好不好?我便说,好。您便唱起来:“百花开,百花香,粉蝶游蜂采蜜忙。红满枝,绿满枝,万紫千红争短长……”好听的歌声在裁缝铺萦绕,在虎丘先生院子飞扬,外面的路人也驻足聆听。不知您唱了几首,反正,我的肚子真的不痛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时光,已是我人生不会再有。
连轴转的缝纫机终于罢工了。为了修复它,需步行五十余里,去慈利县溪口镇。那一次,您背上缝纫机头,外婆背上小弟弟,一起走溪口。顺着柳叶溪而下,走过二十里白水河平川,穿过险峻的夹石口峡谷,翻越崎岖的丹霞山,坐机帆船从冷水渡口顺澧水而下,便到了九渡溪与澧水交汇处的千年古镇溪口。溪口镇街巷纵横,煞是热闹。您和外婆也没流连,就直奔了缝纫机修理店。待缝纫机修好,却找不到小弟弟了。白白胖胖的小弟弟确实可爱,街巷里的人都想抱一抱,亲一亲,变成了“击鼓传花”,结果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小弟弟到了哪里。找了好久都找不到,您就像失了魂魄,也像发了疯,坚决地强硬地推开了一家家的门户。终于,在小巷深处的一间木屋里找到了小弟弟。细问原委,道是因为这户人家的老两口无儿无女,确实很想要一个孩子,于是便动起心思,把小弟弟藏了起来。那时的社会治安还是不错的,正义感爆棚的居民们认为给溪口镇抹了黑,坚决要把老两口扭送派出所。老两口痛哭流涕,祈求原谅。您把小弟弟紧紧地抱在怀里,望着可怜巴巴的老两口,叹息一声,说算了吧,便放过了他们。散去的人们边走边摇头,直说您太善良了,并断言您一定是好人有好报。
吊脚楼上的裁缝铺,留下了我的美好回忆,也留下了故乡人的美好回忆。它的终结,是缘于大队加工厂的建立。虎丘先生院子的东面,村校的南面,是几丘稻田。为了壮大集体经济,大队便决定把手艺人集中起来,办成加工厂。在那片稻田修起几间瓦房后,裁缝铺便与篾匠铺、木匠铺一样搬进去了。母亲,我是知道的,您不喜欢那份嘈杂喧嚣,也不喜欢那临时建筑的粗制滥造,但是您只能服从,您只能隐忍。
矛盾终于爆发了。问题出在加工厂的结算体制。原来各色匠人分头营生时,是各自收款再交生产队,根据定额记上相应工分,没有上限,多劳多得。而加工厂是集中生产,归口财务人员收款,再根据定额完成情况固定工分上限。那年年底结算,您一共为加工厂创收三百六十元,远超给您的定额,记工分二千八百分,这便是女工的上限。而最出色的篾匠创收三百六十五元,刚刚完成男工定额,却记工分五千六百分,是男工的上限。您愤怒了,站在加工厂外的空地上大喊大叫,凭什么别人只比我多五元钱就多二千八百分?就欺负我是女人!我就不相信你们家里没有女人,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吵归吵,闹归闹,结果终究没有改变。从此,您怀着一腔怨气在加工厂劳作着,直到它的解散。
加工厂解散的那一天,您重回吊脚楼,就像负伤归来的战士,独自坐在吊脚楼里,大哭一场。
高天远路
母亲,您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您为了我而奔波跋涉在故乡的高天远路。
我无数次地问,山是那么高的山,路是那么远的路,您小小的身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在那高天远路跋涉,当清道夫,当勤务兵,当知更鸟?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初中应届毕业生可以和社会知青一道走进考场。我以优异的成绩达到了中专录取分数线,并在全县排名靠前。但是据说我的老师是右派是坏人,所以名落孙山。当时交通通讯都不方便,信息的不对称导致我和另外两名同病相怜的同学一直还在山里苦等。母亲您的焦虑更是超过我自己,一有空就去村口张望,一到裁缝铺就逢人打听,一去合作桥就去邮电所探询。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上中专的,上高中的,上职校的,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我们三人成了被人遗忘的弃儿。
十月初的一天晚上,您和父亲在磨坊商量。您说,开学一个多月了,看来是等不到通知了。孩子才十二岁,莫就让他回乡务农?如果孩子读书不好,或是有什么过错,我也就忍下这口恶气。我必须要找上级组织了,我就不信没人主持公道。父亲叹息一声说,也只好试试了,死马只当活马医,只是你见了组织,要尊敬一些,一定不能意气用事。您说,我会有分寸的,明天清早就动身。
第二天清早,您就出发了,晚上很晚才回到家,虽然疲惫,脸上却是充满笑意。您说,教育局答应把三个孩子录取到县一中读高中了,后天就去报到。
若干年后,我才把您这一天的经历脑补回来。您走到县城时,已是中午了,教育局的人陆陆续续去食堂、去家里吃饭。看到有几个办公室门开着,便敲门进去,诉说孩子读书的事。这些办公室的人都说不归他们管,要去找招生办。招生办关门了,要等下午上班。您便坐在教育局院子的一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
招生办终于开门了,见到一位看起来比较慈祥的长者,像是一位领导,您便开腔了。听完您的诉说,长者说,孩子们是没有问题的,可能是招生名额已满。您不信,质疑说,我打听了,上线的没有几个没录取,全公社上线的六个,唯独我们这三个没取,这是没有道理的。是不是我们的大队有问题?是不是学校老师有问题?车是车路,马有马路,你们不能拿孩子们出气。长者欲言又止,思考了一会儿便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向领导汇报一下。隔了一会儿,长者回来说,中专录取已经不可能了,看能不能补录到高中?你去普教股反映一下。
到了普教股,您把情况再说了一遍。普教股的工作人员说,情况有点复杂,还要再研究研究。您在冷板凳上坐了个把时辰,再也忍不住了,冲出来直奔局领导办公室。见到一位领导便直接跪下来,一边哭一边说,给孩子门一个读书的机会!这一闹,动静就大了,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管保卫的跑过来,问领导是不是需要把您抓走?领导挥一挥手说,都散去吧,我们马上研究一下。这位领导也算是雷厉风行,安抚了您几句,便立马召开会议去了。只半个时辰,便笑眯眯地回到了办公室,给您说,三个孩子的事都搞好了,去县一中读高中,后天就去报到。听到这个消息,您再次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给领导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大声谢道,好人必有好报!领导急忙扶您起身,并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带着这样的结果,您好像全身充满了力量,不吃饭,不喝水,急匆匆地往回赶。这往返一百三十多里的路程,任您怎么赶急,回到老院子也是夜深人静。
我从山里去县城读书了,便像扯去了您的半边心肝。我没有书读,守在乡土,您焦急万分,便想方设法奔走。而一旦我离开了乡土,远走高飞,您又十分不舍,日夜难熬。这便是母亲您的矛盾,也未尝不是普天下母亲共有的心病。您一直很忙,舍不得您的裁缝铺,即便是有人请您出面当送亲婆,也要就您的日程再选择吉日良辰。但在我进城以后,您便开始不断地给我送菜,送换季衣服,问我的身体,问我的学习。为了节约几个钱,您舍不得坐车,经常翻山越岭,昼夜兼程;您舍不得去南门口住旅社,便带点土特产,投宿在田伯、龚姨家里。为了我的正当权利,您找到校长陈述我饿晕的事,推动食堂实现了打饭制;因为我的床单上被高年级学长泼了墨水,您建议学校严加管教,结束校园霸凌。在我成长的路上,处处都有您的身影。
终于放假了。为了给您,给家人一个惊喜,一进家门,放下行李,我便换上了干活的破衣旧鞋,拿上柴刀,钻进了苍茫大山。
我要去五里外的响水洞砍柴。走到兴隆岗,遇到了居住在这里的启毅大哥,他也准备上山,于是结伴而行。太阳即将下山,夕照下的丛林好像到处都是诱人的柴禾。我们在响水洞的一处山岗上豪砍起来,一不留神便是天色朦胧。我砍了一担史无前例漂亮的棒子柴,也是一担史无前例沉重的棒子柴。看看天色已暗,我便催启毅大哥要走了,天黑看不清路是小事,就怕遇到凶猛的野兽。响水洞可是野兽的乐园,猎人的战场。
我们挑着柴担开始出山。虽然月牙升起,但山里的夜还是黑得深重一些,我们走得极为小心。体力消耗严重,便觉得饥饿感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走过那段最陡峭的吊桶崖,我们实在走不动了,便放下柴担歇息。靠在路边草坡上,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月亮云进云出,听泉水叮咚吟唱,听虫鸟交替嘶鸣。不知不觉,悲从中来,我们意识到,今晚怕是回不去了。启毅大哥毕竟长我七八岁,也算是成年人了,便安慰我,不要怕,有大哥我呢!有了他的打气,我便放下恐惧,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唤。我睁开眼睛,朝山外望去。好家伙,前面的山口上有几只火把向这边移来,而且边走边喊。是母亲您的声音,还有哥哥的声音,还有启毅的哥哥的声音。也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启毅大哥把我拉扯起来,我们朝山口处回应着。听到了回应,火把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您和哥哥终于来到了我们困守的地方,您浑身颤栗着一把把我抱住,直说我是个傻儿。哥哥挑起我的柴担出发了,我一边吃着您带来的还有余热的烤番薯,一边听着您的唠叨。您边走边说,天煞黑时进屋看到行李,就知道你回来了;四处打听,才知道你拿柴刀上兴隆岗了;天黑好久了,一直不见你回来;心里急,怕你饿了没力气了,怕你摔倒受伤了,怕你遇到长虫猛兽了,便叫上哥哥,打上火把去找你;我们一路走一路喊,始终没有回应;山山岭岭走了三四里,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听到你的回声,我心里才踏实一些。您严厉地警告我说,上次你半夜冒雨从城里回来,我就哭到天亮,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以后再也不许这么冒险了,特别是晚上,再不要去冒险了。听着您的近乎恳求的警告,我嗯嗯地答应着,并肯定地说,我记住了。
可是,母亲,您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晚上不要再去冒险了,而您,却在冒更大的险。您让我,心里如何承受得住?
高考体检时,您全程陪伴着。在县人民医院的二层红砖楼里,我们按照医护人员引导,在各个不同的科室检查。每从一个科室检查出来,您都要问一下检查结果,得知一切正常时,才舒缓一口气。
最后一个环节,是检查肝胆内科。那时几乎没有什么仪器设备,主要靠医生的手感和经验。当我拿着检查单走出来时,您一把抢过去,边看边吃惊地说,肝肿大,麻烦了,你比别人检查的时间长一些,我就知道事情不好。您盯住我问,医生是怎么说的?我说,医生要我明天清早抽血化验,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不会影响体检结果。然后,您急火火地推门进去向医生咨询,当得知打摆子也可能导致肝肿大,您便向医生保证,孩子确实打过摆子。医生说,如果打过摆子,那估计问题不大,但空口无凭,要有医院证明,如果有了医院证明,就不需要抽血化验了。您问过明早抽血时间后,便谢过医生走出来,说一声有点事去,便匆匆下楼了。
我随同学们从医院走出来,寻找您的身影,生怕您因为我体检不过关而受到打击,生怕您因为我果真是得了什么疾病而伤心。医院附近,没看见您。南门口的旅社,没看见您。南门口的大码头,没看见您。我有些着急,却又无所适从。后来,我又想,或许,您是去了田伯家里,去了龚姨家里,与她们交流散心去了。于是,心里便有些释然。
第二天清早,我们几个同学按照要求去医院做了抽血。当我弯着胳膊夹着棉签从红砖楼走出大门时,一眼看见您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正向外面的马路上焦急地张望。我喊了一声您,您一吃惊,转过头来,慌忙问我胳膊怎么了。我说,才抽血。您一下子晕倒了。当我把您喊醒,您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完了,没有希望了!我说,等会儿就出化验结果了,也许没有问题的。您脸色十分难看地说,那就坐在这里等。
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中,我问您昨晚是去了哪里。您说是走了一个通宵,从城里走到合作桥卫生院,再从合作桥走回城里,一百多里,刚到人民医院门口。本来是想等你来了就把合作桥卫生院开的证明交上去,你就不用抽血化验了。结果还是迟到了半个钟头。这都是命呀!我一下子听傻了,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
母亲,我的娘亲呀!当我知道您害怕夜里走山间小路,而选择顺着公路疾行,不知要多走好长的路程;当我知道您在一个山谷,遇到几只鬣狗在路上嗥叫逡巡,您拿着一根木棍,躲在一段石壁下瑟瑟发抖;当我知道您在这样漫长黢黑的路途,没有吃一点东西,凭着意志力坚定地跋涉;当我知道您在深更半夜,敲开卫生院的大门,请求医生开具打摆子的治疗证明,医生说晚上找不到公章,要等天亮,您苦苦哀求,直到把管公章的医生叫来;我的心,如撕碎了一般疼痛,血流满地!
化验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您说,还是把证明交给体检医生,不然,他还以为我是投机取巧。当医生看到卫生院证明时,说没有问题了,可以不做抽血化验。您告诉医生,孩子已经抽血化验了,结果正常。医生便竖起大拇指,说您没有撒谎,是诚信之人。并恳切地说,化验一下也好,万一有病早早治疗,不要耽误了孩子的身体健康。最后,医生笑着祝福,恭喜您家要出大学生了。您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连声感谢。我也很激动,便仔细地看了一眼医生胸牌:肖启荣。
不知不觉,您的面容苍老了,您的头发花白了,您的步幅变小了。但是,为了我,为了孩子们,在高天远路,您还在不知疲倦地奔波着,把一切的苦,独自承担着。
候鸟
母亲,您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您为了子孙们的幸福安康如候鸟般不断迁徙奔波的艰辛。
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在强调大一统的家庭氛围里,我们几兄弟从来没有过分家的念头。但是,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便是天各一方,自然有了分家的现实。为了子孙,母亲您在白水河、张家界、长沙之间的迁徙奔波,便成了挥之不去的话题。如候鸟般的迁徙,不是因为冷暖季节的更替,而是因为一声婴儿的啼哭,而是因为生存重心的转移。
您迁徙的第一站,便是县城一中。那时,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中当教师,刚好在那两年,两个弟弟也先后考进一中读高中。分灶吃饭,不如集中开餐合算。家庭会议之后,便有了具体的行动。您让最后一批徒弟离开后,便永久地关闭了裁缝铺,缝纫机被搬进了老木屋,然后带着两岁的大侄子进了城,住在了我在校园里的两居室。我每月四十多元的工资,负责两个弟弟的学费,负责祖孙三代五口人的生活费。乡下,大哥和嫂子去广东打工,只剩老父亲一个人负责种田守家,为我们源源不断地提供粮食。
您看我过得苦,不能像别的国家干部那么穿戴有范,不能像别的城市居民那么吃香喝辣,不能像别的年轻老师那么潇潇洒洒,便认认真真地做好计划,把一分钱掰成二分用,然后想尽办法扩张财源,尽量让一家人过成人的样子。在那几年里,您种过菜,炒过菜,卖过凉薯,拾过荒,还当过保姆。除了种菜,我原本是反对您干其他活的,但劝不住,您还是一件一件地去干了。
最初,菜地是在天门楼的台地边沿,只是一米多宽六七米长的一垄地。考虑到我家人多,实在不够吃,学校便分配了一块在实验楼东头的三角地。三角地面积虽然只有一分多,但靠在山边,二十多米的高处才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我们有了巨大的种菜空间。在您的带领下,一家老小都去种菜,挖地,起垄,碎土,施底肥,播种, 灌溉,除草,间苗,搭菜架,收摘,得心应手。且不说那满园满架的辣椒、茄子、丝瓜、黄瓜、白菜多么诱人,单是那漫坡的南瓜和冬瓜就让人眼红。我家的蔬菜自给了,还给老师们送去不少。不是因为东西多了起来就可以肆意挥霍浪费,你反复告诫,修水库防天干,装满仓防饥年。您把各种蔬菜分门别类地保藏起来,以确保换季时不需要掏活钱进市场。
后来,学校食堂体制改革,发动老师家属分头炒菜,再在食堂集中售卖,就像自助超市,搞真正的市场选择。您也加入了进去,想尽办法炒出花样,炒出品质,降低价格。一时间,您的摊位前最是火爆。但意想不到的是,因为外婆去世,您奔丧几天,再赶回来摊位已被别人占去,等到重新排位,又不知是何月何日?
您没有等待,瞧见老师学生都喜欢吃凉薯,便开始做凉薯的买卖。一大早,您带上大侄子进城去大市场低价买进,再在校门口的一棵苦楝树下坐下,等待顾客上门。那些日子,您和大侄子的早餐和中餐,几乎都是靠吃凉薯充饥,每天赚个一块多钱。但当秋风越吹越凉,冬雨不期而至时,您和大侄子在校门口便实在坐不住了,收拾摊子,怏怏回去。
据说捡拾塑料废品比较赚钱,您便和大侄子在学校内外,在街街巷巷,背着背篓,提着蛇皮口袋,拧着一把火钳,到处找寻可能值钱的废旧物品。爱美的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头发被风吹乱了,脸上糊满了垃圾灰土,两只手袖软塌塌地耷拉在手腕上,大侄子更像一只野猴子了。
别人的白眼倒在其次,我实在无法忍受曾经唱着“百花开呀”光彩照人的您辛苦成这个样子,便毅然决然地把您拾荒的工具藏匿到了一个您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你痴痴的望着屋外树叶飘飘零零的梧桐树,自言自语,怎么办呢?
几天后,笑眯眯的李老师登门来访了,一口一个许婆婆,把您喊得有了几分高兴。李老师是请您帮忙把她的孙女带一带。您说,我已经带了一个孙子,还要照顾一大家人,只怕带得不好,让你孙女受了委屈。李老师说,您又能干,又利索,把孙女交给您,我是最放心了。如果您实在忙不赢,就只当是您给我帮几天忙。您便答应下来。这一带,就不是一天两天,真正做上了保姆。
李老师的孙女比大侄子大几个月,长得白净乖巧。她的到来,让我的两居室多了一份热闹。每天您最闹心的,是李老师孙女喝牛奶的时候,大侄子也要喝,您便给大侄子冲上一杯红糖水。大侄子一开始只要白白的牛奶,不肯要红红的糖水,您便在大侄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侄子哭闹一阵后,便乖乖地捧起糖水杯喝了起来。终于,李老师知道了这个情况,便多提了几袋奶粉,叫大侄子一起喝,您是千恩万谢。
在一中居住的日子里,您最伤心的,是一大家子的十多件衣服不翼而飞了。潮湿的季节,洗过的衣服挂在房前屋檐下的铁丝上晾干。那天晚上,摸摸衣服,仍旧湿漉漉的,您便决定再晾一天。第二天清早,您发现衣服不见了,便到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便去保卫处询问。保卫处说,早就通知了,晚上要把晾晒的衣物收回去,防止被盗,你们就是不听。您说,这是在校园里,我就不相信盗贼会有这么猖狂,衣服是不是你们收了?如果是,麻烦退还给我,我谢谢你们,一定吸取教训。保卫处说,没有,一定是被盗走了。您毫无办法,含泪回家。一家人衣服的换洗季就彻底打乱了,有时,只能晚上洗了立即烤干,第二天继续穿上。
那些年,也有无数快乐时光。当好朋友给我弄到煤票计划的时候,当弟弟们的学习日见进步的时候,当我教的学生很有出息的时候,当我的小作文发表于报刊的时候,当一大家人挤在一起拉家常的时候,您便抿着嘴,笑在心里,并嘱咐孩子们,继续努力,不能骄傲。并特别嘱咐,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伴随着又一声婴儿的啼哭,您便迁徙到了长沙的小弟弟家里。因为种种原因,您在长沙是 “三进三出”,后来便几乎成了 “长沙人”。每次和我一见面,您便陪我说起在长沙的所见所闻,说到兴头上,是眉飞色舞。您说,那些娭毑都说您普通话讲得好,您说就是讲的家乡话,哪会什么普通话?我说,我们家乡湘西北属北方方言区,讲的是西南官话,是接近普通话的,那些娭毑讲的是湘方言,离普通话远些。您便自豪起来,认为是老祖宗把你生在了离北京很近的地方。
劳累,让您倒下来了。几天不舒服,吃药也不见效,送进医院,便浑然不知了。是心梗。当我们赶到湘雅附二医院,您刚从急救中苏醒过来。您望着孩子们,喃喃说道,我是从阎王爷那里转回来了。望着您憔悴发黑的面容,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在医院只住了几天,您便坚持要出院了。从此,您便落下了病根,药不离身了。
当我的孩子呱呱落地时,您便迁徙到我的家里。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便打算请一个保姆。您一听要请保姆,便急忙阻止了,大声地说,我自己的孙儿,自己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于是,只好顺从你的意愿。您一边吃药,一边带着孩子,痛苦着,快乐着。孙儿一天天长大,上学了,您总是亲自早上送晚上接。直到有一天,您坐上了轮椅,便只能买上一串冰糖葫芦,在校门口痴痴地等候,如果孙儿要晚自习,您便只好收起冰糖葫芦,和父亲黯然回家。
世上有几种候鸟,一种是因季节变换为了生存而迁徙的候鸟,一种是因使命必达主动实施迁徙的候鸟,还有一种是因为至爱亲情不由自主迁徙的候鸟。母亲,您的几十年的迁徙,是出自血脉传承的使命,更是出自饱含母爱的不由自主。
候鸟,在那蓝天,飞得沉重,但也飞得安详。
唱着歌谣离去
母亲,您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留给人间的动人歌谣。
用上了轮椅的您,上下楼十分不方便了,弟弟便给您和父亲买了一套电梯房。周末和节假日,我便和大弟弟轮流带您和父亲开车兜风,从早到晚,车轱辘几乎没有停歇过。平时孩子们上班做工去了,您便躺在阳台的飘窗上,望着人进人出的小区院子,望着云卷云舒的蓝色天空,唱着您记得起来的几乎所有的歌谣。医生说,对于心脏病人来说,坐车晃动有利于减轻不适。医生还说,对于心脏病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良好心态,建议您多唱唱歌。按照医生的嘱咐,您都一一地去做了。做着做着,便做出了故事。
那天看您,您正在飘窗上唱着解放初期的歌曲。我觉得好听,便问。您说,解放初期,有很多好听的歌曲,那时我们不仅会唱,而且还会跳舞,边唱歌边跳舞。而今我老了,跳不得了。那时我边唱边跳,也不比如今的明星差。您自豪地笑出声来。” 歌声并不十分清脆悦耳,甚至有些喑哑急促,但您本色的唱腔和固有的美好旋律,还是让我有几分沉醉。我觉得这是一份难得的史料,便全程录音。因为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便上网查询,结果对照录音一听,是一字不差。您已经八十四岁了,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我是叹服不已。
唱着歌谣的您,果然身体状况没有明显的恶化。虽然隔三差五地要去医院,住上几天,吊几瓶水,但回到家里,还是能够继续唱歌。实在无聊了,您便取出昔日的好衣服,试穿几件;或者戴上并不贵重的珍珠项链,顾影自怜。如果有了兴趣,便和父亲在阳台上对弈跳子棋。太阳很好,晒在身上暖和和的。风儿很轻,把您的白发柔柔拂起。父亲要抽烟了,您说呛人,不许抽。父亲要悔棋了,您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棋盘上,您从来没有输过,父亲从来没有赢过。只要您心情好身体好,父亲什么都愿意干,自己就是傻傻地笑着。
尽管父亲和孩子们费尽心思,但还是挽回不了您身体状况最终恶化的趋势。那年过年时,您说,不知我明年还能不能过年?悲戚之情溢于言表。全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您,您不为所动,只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私下里,几兄弟便商定下来,要多去看望陪伴,要密切关注动态。
那天,我再去看您,碰巧兄弟们也在。您躺在飘窗上正在唱歌,眼里好像充满泪光。我问您怎么了,您说是唱《十月怀胎》,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和兄弟们便请求您再从头唱一唱,让我们也受些教育。您说,都说娘牵儿路来长,儿牵娘扁担长,你们几兄弟对父母都很孝顺,不存在娘长儿短。我就把这首歌唱给你们听听,以后也好教育子孙。您清了清嗓子,便用三棒鼓曲调清唱起来。
“怀胎一个月,娘还不晓得,脸上渐渐无颜色,心中才明白。怀胎二月整,做事少精神,头昏眼花出毛病,坐下难起身。怀胎三月间,娘把饮食欠,身子疲倦又酸软,实在真可怜。…… 八月怀胎的身,时常骨节痛,全身好像麻绳捆,两脚路难行。怀胎九月正,孩儿把脚蹬,伸手伸脚疼难忍,阴阳只差纸一层。怀胎十月到,心中如刀绞,四十八节都散了,只差把命交。孩儿把脚伸,怀胎好伤心,娘奔死来儿奔生,只隔纸一层。”
这,便是湘西北震撼人心摧人泪下的《十月怀胎》。当人们在为新生命的诞生而狂热礼赞的时候,又有几人去关注母亲们经历死里逃生的苦难?您又流泪了。我和兄弟们也泪目了。
您是正月十六发病的。因为疫情,城市被禁足了。习惯了每天坐车转山的您,从早到晚困守在家里,心里十分烦闷。那天早上九点,我从长沙打电话,问您的身体状况,并说凤姨去世了。您说,已知道凤姨的事,她也是命苦,正是疫情,办丧事都没有几个人上门。我安抚您几句,您说,我还好,你在外地也要注意身体,莫惹到病毒了。我说您放心,我会保重的。没想到,这便是与您最后一次通话。
十点多钟,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接过一听,是大弟弟告急的声音,说您突发脑梗,已经住院了。我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急匆匆地赶往张家界。在人民医院急救室,您躺在病床上,除了尚存的心率和呼吸,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医务人员安排了几乎所有急救设施,来来往往,快速地响应着。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您还是没有反应。
入夜,我和兄弟们轮番陪护着您。望着您的苍苍白发,望着您紧闭的双眼,我百感交集。我紧紧抓住您的手,不断在您耳边呼唤您,可您就是没有知觉。想起您唱给我们的《十月怀胎》,我便想哭。相聚是缘,别离是命。母子一场,有太多的东西让我牵肠挂肚。想起您对我们的疼爱和付出,想起您对一大家子的操持和护佑,曾经的一幕幕不断浮现。您付出的心血和吃够的苦,促使我不断地反思自己的“不是”。在反思的过程中,我愈发强烈地感觉到,我曾经做过的一些浑事,就是个不孝之子。我要向您忏悔,捶首“三哭”。
一哭不该向您索要新衣裳。八岁那年,您要带我去走亲戚。因为我的衣服多是承接大哥穿过的,然后兄弟之间一个传给一个。您翻箱倒柜,实在找不到像样的衣服,便去借来堂弟小红的新衣。堂叔堂婶都是吃国家粮的,给小红买的新衣是黑色灯草绒,有四个兜,好看得很。只可惜小红只有五岁,我把灯草绒穿在身上,实在是箍得紧,有些不自在。到了白水河下游的姨婆家里,人客很多,都说我长得乖,衣服也好看,就是小了点。姨婆把您拉到一边说,你也是裁缝师傅,怎么就不给孩子置办一身合身的。我听到这话,便哼哼唧唧要您给我做新衣裳。您口里应着,却没有说一定去做。我闹着脾气,说自己就像个演猴把戏的,让人家指指点点。回到家后,您还是忙着您的事情,而我一直情绪不好。不久,小红因为生病不幸夭折了,就埋在路边的山岗上。我每次走过,想到穿过他的灯草绒,就全身发抖,害怕得不行了。我把这个事给您说了,几天后,您便给我做了一件新衣裳。这是一件军绿色的衣衫,有两个口袋,像解放军,穿上它很威武。这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新衣之一。吃过晚饭,早早地洗了澡,穿上新衣裳,便去老院子的槽门口招摇,惹得小伙伴们问这问那,羡慕不已。后来我才知道,按照计划,攒起来的这件衣服钱,原来是准备给奶奶做满襟衣的。为了给奶奶做一件新衣,只能省吃俭用重新打算了。我是以自己的无知,为您和父亲增添了无数的艰辛。
二哭不该放任自流荒学业。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您坚持要我填报顶尖的民族大学,而我却要去普通的综合性大学,最后依了我的。我想去数学系,却被老师明确告知,文科生不能填报。我想去考古系,却被告知只能名牌大学才有。于是我只能填上“服从安排”。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是中文系。家人和乡亲们都沉浸在“深山飞出金凤凰”的喜悦之中,而我却没有几份高兴,一团愁雾笼罩心中。入学了,我没有兴趣学中文,稀里糊涂便过了一学期。放寒假了,大雪飘飘。邮递员送来学校寄来的通知书。您和父亲在火塘边,看着看着便变了脸色。三门科挂科,老师给出的评语是“分析能力极差,对自己要求不严”。您气得直咬牙,厉声喊着要父亲棍棒伺候。父亲提起一根竹棍就要打我,我急忙向门外奔跑。雪地茫茫,顺着柳叶溪往下,我在前面跑,父亲就在后面追。正值壮年的父亲越追越近,瞅准一根田坎,我便纵身跃去。不想雪地打滑,我没站稳,一下子滑了下来,父亲追上,一棍朝我屁股打来,出于本能的反应,我用右手急忙去保护。“啪”的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右手手背皮开肉绽了,鲜血如注地洒落在原野雪地上。父亲也惊呆了,傻愣了一会儿,急忙去嚼竹叶敷伤。回到家里,您找父亲大吵起来,说父亲下手不知轻重,恨不得要了我的命。冷静下来,您和父亲便和我交心,分析原因。我提出要回来补习,重新高考,一定要上数学系。您说,考上大学十分不容易,要珍惜;加之几个弟弟都还要上学,要的是钱;学中文也不是不好,老祖宗几千年都是学的这个,走上社会可以派上大用场。思想斗争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想通了,下决心好好学中文。曾经的不争气,让您和父亲生气和蒙羞,是儿最大的不孝。
三哭不该冷漠拒收“过年货”。刚成家那会儿,因为不可言说的理由,我一直生着您和父亲的气。黄昏,您背着一背篓腊肉香肠来找我,说是快过年了,送些“过年货”。我还在气头上,不肯让您进屋,只带您在门卫那里坐一会儿,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过年货”。您背起背篓,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怏怏地走上街头。您瘦小的身子在昏暗的路灯下,走得无比的沉重。您越走越远,我心里忽然酸楚起来。不知道您是怎么进城的?不知道您吃饭了没有?不知道您晚上住在哪里?这是我人生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我清醒过来,再次投进您的怀抱,检讨着自己的罪过,您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那样,反复说,你有你的难处,为娘的也不是糊涂人。从此,我把您和父亲放在心尖尖上,试图用心用力用情地呵护,开启自己自我救赎的历程。
然而,“忏悔是株倒长的植物,越是贴近大地,越是痛得枝繁叶茂。”
您终于有了一丝知觉。但是,可恶的血栓压迫了您的视觉和语言神经,让您不能睁眼和说话。您只能吃点东西,也会流泪,甚至有时露出微笑。我们把您的每一个知觉的反应都看成生命奇迹的讯息,急急地与医生沟通。但是,终究没有等来奇迹。八个多月后,灯干油尽的您,平静地离去了。
长歌当哭,天涯共此时;闭门思过,此恨无尽期。
您是葬在祖坟山的。下葬的时候,您的棺木被徐徐放入墓穴。作为孝子的我,跪在棺木上,朝上方的土墙连挖三锄,我便纵声痛哭起来,大喊着“妈,我的妈呀!……” 泥土,被一铲一铲地浇入墓穴,浇在棺木上,不一会儿,就连棺木也看不见了。
都说,您是去了天堂。可我亲眼所见,您分明是躺在这冷冰冰的地下了,是躺在这孤零零的地下了。我心里一阵阵刺痛。从此,就只有这苍山,这先祖,与您长伴了。
回望苍山,似乎于那缥缈山水间,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歌谣。母亲,您唱着歌谣离去了;但是,您的歌谣,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永远的回响。
母亲,如果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儿子。
责编:黄煌
一审:黄煌
二审:曹辉
三审:文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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