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4 21:31:42
胡家建
水是生命的源泉。
城郭依水源而构筑,文明随江河而赓续。
故土的水乡小镇注滋口,就是藕池河水冲刷堆积起来的集镇。
注滋口是个年轻的小镇,历史并不悠久。清咸丰三年,长江在华容县藕池口决堤,排闼而来的江水将洞庭湖平原撕咬得像锯齿样扭扭曲曲。
藕池河诞生了,汹涌奔腾的江水挤入洞庭湖,它的狭窄河道的出口就像“锯齿口”,就是后来“注滋口”的谐音。
注滋口的官名,据说是清光绪年间岳州知府魏奎拟定的。
当20世纪50年代末一排木帆船载着数万移民浩浩荡荡从澧水出发,鱼贯地越南县,过茅草街,沿藕池河一路向东,在明山头附近的小镇登陆时,我才知道注滋口这个地名。
父辈们在从藕池河分离出去的悦来河边屯垦,离新的故乡三十华里的注滋口,就成了父辈们物物交换,采购年货的地方。
大人们将去注滋口是件值得炫耀的事,都会津津乐道夸张他们上街后的所见所闻。
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记得父亲每年腊月春节前,总是肩负一对箩筐步行三十余里到注滋口采购年货。那是他一年中最幸福自在的时刻,他会逛遍注滋口的麻石街,选购他中意的年货,在小酒馆中喝上一壶烧酒,在客栈休息一晚后将年货担回家。
我对父亲采购的鱼肉、副食品、海带、红枣和糯米等并不十分在意。他回家后我询问的第一件事是我要的三国演义的小人书买到没有,特别是我点名要的《王佐断劈》买到没有,当他拿出一本《兄弟民兵》的连环画时,我失望还是失望。
小时家中姊妹多,两次逃离农场饥荒弄得家中一贫如洗,母亲在从南县到注滋口的舢板旅途中,在注滋口上岸时忘记取出放在船舱的一大袋家中的细软和换洗的衣物。船老板狠心驾船离去再也没有返回,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动了注滋口码头的夜空,血色的夜晚、悲怆的经历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创伤。
启蒙上学了,这是我喜欢的事情。我背着母亲用布袋制成、在袋子的尽头打一个大结的书包,同伴们天天讥笑我背了个“麻怪袋”(青蛙袋),我常常会羞得脸红,小手抓住袋子的结藏在衣服里。
扬眉吐气的时刻终于来到,读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又去注滋口采购年货,给我买了一个很时髦的皮书包,紫红的颜色预示的兆头是大紫大红,登科及弟的梦想从此滋生。记得背起新书包的那天早上,拖拉机在河边土路上鸣唱,阳光格外灿烂,我在同伴们面前大大地显摆了一番。
小时候关于注滋口的故事,也不总是那么风景独好、顺遂温柔的。每逢洪水季节,藕池河是狂暴的,面对滔滔洪水,注滋口码头两岸的艄公心里就捏了一把汗,他们在浪尖山讨生活,湍急的河水会将小舢板推出航道几里远,渡口经常发生倾覆丧命的事故。而那时船上的人是没有穿救生衣的。
那一年又是落花时节,住我家后面的邓姐姐,带着一个五岁、一个两岁的儿子去注滋口,在返回途中的船渡上,洪水的漩涡将渡船掀翻,邓姐姐一手死死抓住船尾的舵眼,一手抱着二岁的儿子不放,她那五岁的大儿子抓住她的腿在激流中挣扎,不幸被急流冲走。渡船被水流冲到岸边,她和小儿子死里逃生,被人救上了岸。
此后的岁月静好,我常常听到老华容人谈及注滋口,炫耀她的辉煌时期。
清末开埠以来,注滋口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粮棉油茶麻等农副产品远销东南亚。
注滋口商业鼎盛时期是1943年,日寇侵占武汉和岳阳后,大批商户从水路撤至藕池河口,注滋口瞬间膨胀起来,深水港樯桅参差,纤夫立仞;渔歌排声,彼此呼应;南腔北调,雅韵声声。这里鼎盛时期商铺馆所达1000多家,人口超过一万,人称这里为 “小汉口” 和 “小香港” 。
洞庭明珠,藕池商埠,注滋自古繁华。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初为人师的我,带领学生去注滋口背课桌,有幸近距离贴近注滋口,亲身体验了上街的味道。
上得渡船,藕池河就在我们的脚下,河水收敛了它夏日浑黄的放肆和击岸的暴戾,变得温柔和顺从起来。
藕池河静静流淌,金色的微波在秋阳下泛着紫红色的光芒。学生一步步下了古河堤石阶,上了轮渡,艄公摇着双桨,吱呀声中,一桨掀起百年的沧桑,似在诉说河口远古的故事。船儿随波顺流而下,抵达了对岸的码头。
这就是注滋口南岸老街!狭窄的街道两边是民国时期的两层木楼,白墙、大青砖、小青瓦构成骨架,屋顶雕龙画凤,古色古香。商铺号子横亘竖立,遒劲的老字号匾额的繁体书写,在炫耀商家的城府和资深。麻石老街已被岁月的风霜磨得光滑如镜。街上人流如织,华音软语,柔糯清和。长街繁华,满街佳丽招摇,木屐敲打石板的节奏,弹起古镇的晨曲。那清和的华容软语,更像一管古韵在耳边萦绕。湖乡的小镇,似一幅现代版的藕池清明上河图。
数米宽里把路长的麻石老街两边,周卫生堂、李广记、谦信永、福裕详、华盛酱厂等名家名店风韵犹存。1936年由英国人设计的仁义堂,以连续拱廊为主体,融合了西方古典主义和中国古典建筑的元素,庄重典雅,气势恢宏。被列为湖南重点保护文物。
注滋小吃名扬天下,注滋早酒,一碗甜酒加汤圆,撬开了顾客一天的话匣子。糯米团子,一个不够,吃了还要。一毛两分一碗的三鲜面,骨头汤上闪着猪油酱油水花,葱花漂浮在酱汤上令人垂涎。三分钱一个的包子,还有煎糍粑和烤红薯,学生个个吃得满嘴油腻,大汗淋漓,个个辣得面红耳赤,击节叫好,大呼不虚此行。
舌尖是有记忆的,年少时品尝过的精美食品,在舌头上沉淀的味蕾一辈子都有记载。
乙巳年五月,又是落花时节。我回国重返注滋口,寻找昔日的老街和古朴的渡口,犒劳舌尖上乡愁的记忆。
近镇情更怯。藕池河上,一桥飞架注滋口镇南北,河中的艄公恐都已作古,渡船的舢板早已悬挂在博物馆布满蛛网的墙上,奔腾不息的藕池河几乎见底,河岸滩头裸露,芦苇杂草丛生。
跨过大桥,我搜寻老街的痕迹,扑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看不出个性的楼房,那麻石老街,那明清建筑,那炉火熊熊的铁匠铺的锻造声和老字号店铺的叫卖声,都消失在城镇化潮流的喧哗中!
藕池河水依旧流淌,青春时节的梦已经无法追踪。注滋口已不再是我记忆中和梦中的心灵港湾。
唯有心底的乡愁永恒,仍在心中永远暗暗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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