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琼

冬至过后，长沙天气虽然各种作妖，但防晒网基本还是可以撤了，四五年前的实木花架已经酥得跟苏打饼干似的。新的不锈钢花架到了，丈夫准备动手，小女儿瞧见，欢天喜地来帮忙。递颗螺丝，又想去铲土挖坑，扒拉着前些天刚下的生菜种想看看发芽没有。父慈女孝鸡飞狗跳不到半小时，邻家孩子的欢叫声从楼下传来，她扔下刚捡的枯枝，像被风卷走的蒲公英，转眼就没了踪影。我们嘴上念着“这就玩去啦”，心里却松快下来。露台需要重新彻底整理，枯死的植株连根拔起，过密的枝叶适当修剪，板结的土壤重新翻松。该留的留，该舍的舍，像是在给过往的日子做一次清算。从日出到日落，收工后，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大女儿正在琴房适时弹起巴赫，平均律像清亮的溪水，漫过满屋的疲乏。酒瓶轻轻一碰，“叮”一声，脆生生的。忽然共情了《肖申克救赎》里那个“阳光洒肩头仿若自由人”的片段。中年人的生活事务如无形的围墙，而这一方露台就是我们的屋顶。此刻，伴着微风与酒意，尝到了名为“自由”的滋味。

望着重新规整过的露台，想着这些年与花草的纠缠，倒像段寻常婚姻。

初时最是炽烈，捧着几十袋花土在露台上蚂蚁搬家，月季绣球向日葵，龟背春羽尤加利，个个都是心头肉；鸡粪羊粪花多多,骨粉奥绿美乐棵，样样当作灵丹药。从日头正盛折腾到星子初现，正式家务是一点干不了，老大作业是懒得管的，还把嗷嗷待哺的老二丢给爹妈，整完露台，家门口空地也不能闲着，种完无花果种中华木绣球，指甲缝里嵌着泥，挖一手水泡，累到瘫，然后抖着手吃两大碗米饭，那时的我算得上心无旁骛单纯如狗静待花开。

头一年，所有的花木都给出了最好的回应。月季开成了花墙，绣球荼蘼到像少年的心事，扦插的枝条几乎全部成活。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我的技艺高超，只是植物们初来乍到的礼节。

浓情转淡时，随缘模式开启，花草便露出真性情：月季只在春天认真开花，其余时候都在敷衍，黑斑白粉红蜘蛛轮番登门造次，尤其在夏末秋初，把她们修理得像落败的沙俄，只剩昔日辉煌的残影；多肉们更是娇气，水多烂根，水少皱皮，永远有一批在死亡，一批在路上。等到许魏唱尽，默而放弃；绣球荼蘼了两年之后一直装树，苟延残喘着，热热闹闹的三角梅因为暖房没有空地，便在那个大雪冬偃旗息鼓了，头部园艺卖家许诺两年成树的木绣球，五年了还矜持得像个大家闺秀。无花果好不容易结了果，转头就被鸟雀啄得干干净净；唯有玉簪，每年按时发芽开花，只是当初没规划好位置，乱糟糟美了一阵，便渐渐没了精气神。要说推倒重来，又实在舍不得，毕竟朝夕相处这么些年，早都有了感情。时间仿佛有两种流速。孩子长大像忽然而过的阵风，而自己的日子在工作、泡奶、种植、辅导作业间隙里，几年光景就悄没声地从指缝里流走了，只留下一片被忙碌冲刷过的、暖烘烘的空茫。

今年开春，种菜基因突然觉醒。于是严格按照农历，清明过后露台上一大批蔬菜及时上新了。果不其然，这些实在的作物原来最慰藉人心。辣椒尤其懂事，摘了一轮又一轮，在厨房里红得理直气壮。小番茄虽然产量不大，但现摘现吃，虽则甜度不够但清爽有余。唯有南瓜，声势浩大，藤蔓遍野，花开烂漫，最终却只沉默地结了两个小果，一个还残缺。像一场喧哗的梦。

昨夜给辣椒浇水，看见月季的残花落在茄子叶上，忽然怔住。我们这般折腾土地，到底是在期待收成，还是贪恋那点“我在生长”的错觉？现在的露台，一半是花，一半是菜。这光景，倒真像一段婚姻走到了踏实处——从最初只为花容月貌的狂热，到后来认清彼此虫斑与枯叶的平淡，再到如今，终于懂得在同一个屋檐下，既种下能调味的辣椒，也容得下只开一季的朱丽叶。不再追问意义，只是日复一日地浇水、施肥、陪伴，在秋冬的沉寂里，安静地等待下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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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