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婷

究竟什么是好电影？说实话这些年来我总是带着某种失望和遗憾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即便在观影过程中哭过、笑过、狠狠共情过，但是当电影院里的灯一亮，在荧幕上流淌了100多分钟的光影，就像清晨醒来时一场戛然而止的梦，瞬间远去了。一张孤独的票根，滞留在当时携带的包里或者衣服口袋里，许久许久之后，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时间痕迹，再被随意的抹去。

作为电影院里的一名普通观众，我是妥妥的旁观者。旁观者，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松最容易的“者”，于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会牢牢控制一件事，就是不深究那些转瞬即逝的“失望”，提醒自己那不是电影作品的瑕疵，而是我作为旁观者的刻薄和挑剔，警告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掏了几十块钱，就自以为拥有了某种权利。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坐在影院里的我，竟成了一名如坐针毡的被旁观者，这部变被动为主动，让我成为了被旁观者的电影，就叫《旁观者》。

这是藏族导演松太加第一次碰触非藏语系电影，剧本也由他一手创作。有老师说这是他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电影创作舒适区，还能交出这样的答卷，是对他才华和能力的再一次肯定和认证。才华和能力先放在一边不提，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或许他这次走出了自己的舒适区，可未必就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又或者，就因为完全陌生，让他可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草原深处的旁观者身份，在一个南方小镇，游刃有余大刀阔斧地剖开了一个孤岛般的家庭，然后缓缓蹲下，手里攥着一把用来拆解羊肉的藏刀，不是抱着窃听家族隐秘的无聊心态，而是顺着肌理、经络，找出家人彼此之间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曾经“爱过”的证据，抛开所有的杂乱无章，找到那些在家里走丢的亲人。

曾经，或者一直以来，这些房间里的大象，一直被身在此山中的我们回避、隐瞒、深埋：可笑，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关系，最直接的血缘关系，还需要解构吗？ 还需要梳理吗？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那不是毋庸置疑的吗？那不是铁板钉钉的吗？那不是，最不可撼动的吗？

当那把会让不熟悉草原餐的看客感觉到寒光凛凛的藏刀，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在之前多次拿着木头筷子戳到痛处就赶紧停下来的时候，在影影绰绰觉得既然不致命就准备终身携带的时候，在每每因为过于担心脓血的喷溅会污染主动脉的时候，在我们眼睁睁看着身体里的脏器可能都已被感染而我们依然强撑着的时候，利刃，已然划开了我们所有的防备。

所有的踟蹰犹疑、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慌里慌张、手足无措，所有的中式体面，所有的心疼和不忍，于藏刀而言，不是牵制和羁绊，更像是“一声惊喝”，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断妄念、破除执着、唤醒本觉，让人从迷梦中惊醒，当下见到自性清净、鲜活的人性。它不是为了发泄情绪，也不是为了显示权威，而是一种深沉的慈悲与智慧的体现。

放下！

就像这“一声惊喝”与余音绕梁无任何关系一样，这部剧的剧情从时间的轴线上来看没有太多的张力。每个人都能从几位主演中看到自己家庭成员的影子，不用怀疑，你，和你那晦涩难堪的亲情，就是被这位藏族导演旁观了。作为一个被旁观者，我坐在那里，去看电影如何展现旁观，去看镜头下的演员如何演绎被旁观，去看角色与角色之间如何相互旁观和被旁观，去看滚滚向前的时代如何将最亲的人冲散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紧张的手心出汗。。

经过一系列的洗礼，在工业化浪潮最如火如荼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国内最不缺的就是“螺丝钉”和“一块儿砖”，所有公民最幸福的事情便是拥有一份终身职业可以让自己尽忠职守。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类似革命的激情过度挥洒在工作岗位上，忽略家庭夫妻离心便成为了一种必然。由陈坤扮演的主人公家辉的家庭悲剧底色，就来源于此。坚守工作岗位的父亲与自我意识觉醒的母亲之间的疏离和争执，让即将通过高考离开的小儿子家辉选择了暂时的回避和漠视，或许还因为这个家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他不认为自己对这个家的凝聚力有多重要（这也是日后他出逃之后自己给自己的借口，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种想法多么的幼稚）。直到有一天，母亲意外坠落在自己眼前，将母亲送到医院之后，他疯狂奔向父亲值守的像个孤岛一样的电视信号站，却意外看到父亲出轨了。

母亲没能从医院出来，父亲因为值守的信号塔里的器材被人为损坏而失去了公职。一个看似美满幸福的五口之家，好像顷刻间土崩瓦解了，带着一身的废墟和灰尘，家辉逃的远远的，一逃就是十几年，直到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在北京当医生的他才于深夜匆匆赶回家乡，直接到了收治父亲的医院。

由王砚辉扮演的大哥，是守家的人，他对这个高知的弟弟充满了骄傲和敬畏，他很坦然的接受了父亲偏爱弟弟的事实，毕竟弟弟才是可能“光宗耀祖”的存在。刘敏涛扮演的二姐，本来远嫁上海，最终却带着老公孩子回到家乡开了个农家乐。姐姐对大哥是温顺的，哪怕大哥略显落魄和庸碌，她服从大哥是天然的，出于嫁出去的女儿对于娘家事情恰到好处的本分拿捏。她对弟弟是宠溺和怜爱的，但弟弟刻意逃避家庭的行为，让姐姐对这个弟弟的爱也非常克制和隐忍。电影中的父亲一开始因从当年工作过的地方摔倒，一直躺在医院里，残破的身体在家辉眼里既陌生又心疼。相对于哥哥姐姐在父亲病床前的自然和从容，家辉想通过医生的职业掩饰自己的无所适从，但是每一次和父亲的躯体触碰，我们都能听到家辉心跳节奏漏拍的声音。

父亲走了，三人想合力置办隆重的葬礼，但非常诡异的事发生了，他们仨竟然没有一个人确信，他们送进焚化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因为除了遗体里有他们仨都毫不知情的一块儿支架，还有就是，他们通过接触父亲生前的徒弟，发觉家里那个古板枯燥无趣的老头儿，在外面竟然是激情的幽默的风趣的活泼的。大哥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反差，在他心里，他可以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一定是一个好儿子，正是因为靠着自己对父亲的照顾，他才有资格在弟弟妹妹跟前理直气壮地说话，他怎么能接受父亲的灵魂和肉体竟然都如此的陌生。

陈坤，骨子里带着忧郁的气质。在这部电影里，他索性将这种可能在其他戏里需要掩饰和修饰的忧郁彻底释放出来，但是还得忍着不能崩溃。在深夜医院的走廊，在凄冷瓢泼的雨中，在尬聊的家宴上，在与陌生至亲对视的瞬间，在僻静的山中小路旁，在车水马龙的桥中央，他在寻找自己和这个家断掉的那个接口。因为是自己亲手断掉的，他非常恐惧，他怕他错了，更怕他没错。

成年之后，他可能稍微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选择，但是谁来弥补母亲呢？他是父亲的儿子，可也是母亲的儿子，他没有资格代表死去的母亲去原谅背叛了的父亲。是他，一怒之下砸了信号站，父亲却一力承担了责任让他顺利高考。这浓浓的父爱即便摆在他面前，可是他，不敢要。有了瑕疵的父亲，还有资格做自己的父亲吗？

这不是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警示教育片，这是千千万万个患有“沟通失语症”家庭最血淋淋的一面。

故事，顺着现实世界时间的轴线缓缓推进，中间穿插了家辉回忆的片段。这些记忆闪回，是黑白色的，像割裂亲情的凶器。家辉在现实世界里苦苦寻觅那个被意外事件割裂之前的父亲，他仍然不想接纳那个被自己否决掉的父亲。在葬礼上，突然从天而降一个火箭发射后的残骸，打乱了葬礼的庄重与肃穆。父亲守了一辈子的信号塔，信号塔与卫星遥遥相望，那掉落的残骸，就像子女和去世父亲断掉的羁绊，那么突然又那么决绝。

父亲身故多年后，家辉有了自己的孩子，才一点点将父亲和他幼时之间那些美好的点点滴滴回忆起来，阳光，才第一次在电影中出现。被阴霾阻碍的父爱之光，终于追上了家辉，笼罩了家辉，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

我最近在读两本书，一本是武志红老师的《拥有一个你说了算的人生》，一本是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书中都深入探讨了家庭关系，都对父亲、母亲等角色做了详细的深刻的解析。书中有许多许多各式各样的家辉，因为成长过程无意间插入心间的一根刺而让成长出现瘢痕，有些会让一生都耿耿于怀。这其实并不是绝对的不幸，只是因为我们选择了隐忍和忽视，从而纵容这根刺生出无数枝蔓。经营好家庭的这个课题，是所有人都应该正视并投入更多的精力来做的事情，我们都太自负了，就像电影里的大哥一样，以为硬搬来一张圆桌，将所有人凑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这个家就获得了体面的圆满，只要将父亲风光大葬，他作为儿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但是一张圆桌上坐着的人貌合神离，葬礼仪式变得混乱滑稽。

可能就因为中式家庭中的规矩就摆在那里，大家只觉得照着做就对了，最后发现，这些规矩和仪式，早已不适合现代社会的节奏，大部分家庭展现出来的样子是：兄弟姐妹沟通不畅，中年夫妻面和心离，青少年叛逆，再小一点的孩子沉迷手机游戏。

大家都在卖力的表演，最终发现原来一直躺着的那位父亲在真实的做父亲。妻子走了，他因为愧疚没有选择和相爱的人光明正大在一起，他保护了儿子的前途，像自我惩罚一样，只喝劣质酒，将女儿送的高价按摩椅闲置。孩子是两个人的，所以就连孩子们的孝心，他也只承接一半。

可我仍然想跟家辉说：不原谅也没有关系。不要逼着自己去承接不该自己承接的愤怒和苦难，代表母亲儿子的那一部分，可以不原谅，代表父亲的儿子，可以坦然接受那份父爱，甚至可以让父亲的爱弥补母爱的缺席。家辉的记忆闪回，尤其是痛苦的记忆闪回，从心理学上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在那次的打击里，他认为他一直信赖的父亲背叛了自己毁坏了家庭并对母亲的死负责，如果想要彻底走出来，必须对记忆进行重新梳理：父亲在和母亲的争吵中筋疲力尽，他遇到了一个温润的女性，让父亲残破不堪的灵魂得到了些许“安慰”，母亲的死，是一场意外。修改记忆太难了，家辉沉浸在那份晦涩的记忆里走不出来，于是强迫自己在现实世界里亲眼去看父亲的生活轨迹，去接触父亲的身体，电影最终虽然圆满了，但是我们心里清楚，一口烈酒消不掉所有的愁。

我们焦虑，皆源于太过贪婪，太追求所谓的圆满，即便削足适履也要把那个圆圆上，导致我们每个人都活得残缺不全，原来我们还能在慢节奏的农耕文明下伪装起来，但是现代文明声嘶力竭的号角催促着我们不断的挖掘自己的潜能，一睁开眼就得披荆斩棘，每天都感觉自己在孤军奋战，浴血满身却找不到一丝安慰和助力，那些精神上的缺失和空白必须被找补回来，让亲情爱情光明正大的偏爱自己，才能支撑自己的躯体持续行进。

伤痕，是光洒进来的地方，躲避伤痕，同时也拒绝了光。

最后，我还想表白几位主演精湛的演技，还想聊聊被导演一直把控的很隐晦而又很流畅的情绪节奏，还想聊聊故事感满满的镜头语言，还有自己走出电影院之后才情难自抑的泪流满面。可就像刚才说的，不要太过贪婪，行笔至此，即可。

（作者系青海省作家协会、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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