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帅常恺 莫鹤群

南国的暑气还在缠磨不已，银鹰已驮着我，降落在贺兰山麓的清冽里。这片被黄河乳汁浸润的“塞上江南”，总以一半苍凉作骨，一半绿意为魂，静静等候叩访者。承蒙“红松小课”相邀，五日行程恰似展开一卷叠印着时光的绢帛——岩画的凿痕里藏着先民的体温，西夏王陵的残垣沐着千年夕照，沙漠驼铃摇醒沉睡的旧梦，新城广厦的玻璃幕墙又映着当下的天光。归来后闭目静坐，那些意象仍在心头流转，便择取最灼目的几片，以沉思和热忱，写下这篇与文明的对话。

贺兰山岩画《手印》：石器时代的自我宣言

远古的岩壁上，图腾与刻痕交织成谜。指尖抚过贺兰山的石面，四万年前猎者的呼吸仿佛仍在凿痕间轻颤。同行人皆为奔鹿、太阳的纹样沉醉时，我却独对那方《手印》凝眸——五个张开的指印如星芒落石，是宣言，是祈祷，更是穿越时空的一声叩问。

考古者说，这手印或为占有标记，或为通灵媒介，或为自我存在的证明。可无论何种解读，都绕不开人类精神史上的一次惊雷——“我”的觉醒。当动物尚在辨识世界的客体时，这方手印已石破天惊地宣告：主体“我”，存在。类人猿进化为智人的那时，或许正是在溪水的倒影中认出了自己，然后用“手印”将这份认知刻进了永恒。

由此便有了文明的基因：因有“我”，方能回望过往、筹谋将来；因有“我”，才生出改造天地的勇气、创造文明的热忱。只是华夏长河里，这份主体意识常被宗法伦理裹缚，直到改革开放的春风拂过，蛰伏的创造力才如贺兰山岩缝里的野草，再度蓬勃——原来这方古老手印，本是刻在民族血脉里的密码，等着今人重新唤醒它的锋芒。

石纺锤：沉默石器里的技术惊雷

宁夏博物馆的展柜中，一尊万年前的石纺锤静静卧着（很遗憾没把它拍下来）。骨质的纺针穿过石质圆盘，下方的石锥则像一枚躺着的陀螺。恍惚间，似见牧羊女盘坐毡帐，指尖转动纺锤，将蓬松的羊毛捻成匀细的毛线——这是文明史未曾大写的一项技术革命哦，它是先祖用石头制造出的“机器”，让杂乱的羊毛突变成一卷好用的毛线。

要知道，那时尚无文字，亦无数学，先祖却凭着直觉与经验，暗合了最深奥的科学原理：石盘的圆形与旋转，藏着几何学与物理学的玄机；圆锥旋转的定轴性，竟与后世的陀螺仪原理不谋而合。这枚粗砺却精巧的石器，悄悄告诉我们：创造的源头，从不是知识的堆砌，而是心灵对规律的直觉相拥。

由此便有三重思索：

• 文明从非一蹴而就，今日科技大厦的每一块砖石，都垒着无数无名者的智慧微光；

• 历史从非帝王书写，真正的创造者，是黄河边捻线纺毛的双手，而非庙堂上的册封诏书；

• 创新从不囿于典籍，当代科技若遇困局，或许该回头借重这份“动手即思考”的原始力量。

西夏王陵：儒化悖论里的文明存亡律

站在西夏王陵残缺的鸱吻前，耳畔似有1227年的风沙呜咽。这个曾先后与宋、辽、金三足鼎立的王朝，用兴衰写尽了黄炎培“历史周期率”的注脚：党项铁骑以游牧民族的剽悍开疆拓土，却在全盘儒化的路上，慢慢磨去了锋芒。

最耐人寻味的，是历史的吊诡。夏仁宗亲见北宋因“重文轻武”遭靖康之耻，却反而加快了儒化、汉化的脚步。当儒学成为官方的唯一声音，草原民族的尚武精神被“温良恭俭让”消解，终让“儒冠误国”的悲剧重演。这并不是否定儒学的价值，而是警示所有文明：若失了多元张力的平衡，便会坠入盛极而衰的宿命。

王陵的残垣如镜，照见一条残酷却真实的法则：开放则生，僵化则亡。

大漠孤圆：参悟天地性理的一课

腾格里沙漠的落日，给了我对天地性理的深刻参悟。当浑圆的夕阳沉入沙海的曲线，王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忽然有了生命——在平坦无垠的地平线上，太阳终于卸下所有的冠冕，露出它最本真的浑圆。这“浑圆”不只是审美极致，更是天地运行的法则，在沙海之上静静显现。

沙丘如凝固的波涛，骆驼刺在风中倔强地书写生命。在这里，我忽然读懂了中华文明的密码：黄河的柔韧与沙漠的刚毅，农耕的秩序与游牧的自由，恰似阴阳相生，成了文明不竭的活水，那轮圆满的落日，映射着中国士人“内圆外方”的品格和“君子坦荡荡”的胸怀，更映射着天道与人道在永恒里达成的和谐。

银川新绿：塞上江南的文化新生

往机场去的路上，司机指着窗外的大道叹道：“从前这里都是沙窝子，如今成了真真切切的塞上江南。”玻璃幕墙上，贺兰山的轮廓与现代楼宇重叠，传统与当下在此温柔相拥。银川用它的新绿告诉我们：真正的现代化，从不是对过去的否定，而是让岩画里的精神、纺锤中的智慧、王朝兴衰的教训，都化作滋养未来的养分。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临别时回望，黄河依旧东流，带着千年的故事奔向远方。这片土地见过“我”的觉醒，见过技术的萌芽，见过王朝的轮回，如今正握着过往的馈赠，书写新的篇章。

夜深人静，临窗展纸，月光闪动于上，恍若贺兰山岩画里的那些手印在无声叩问——下一个万年，文明又将走向何方？

责编：龙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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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