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1-10 17:22:07
文丨樊明雪
作家周碧华,是我当年在安乡县安昌乡担任党委书记时认识的一位小老乡。如今他不仅是知名诗人、作家,还是网络大咖。前年我约他写一篇关于范仲淹的文章,他很快就写出了《范仲淹之忧》,并于当年获得了“中国2023第三届吴伯箫散文奖”。作为曾经的常德市作家协会会长,周碧华作品获奖不是件新鲜事,然而,这次给他作品的颁奖词,却格外新鲜。
颁奖词说:“虽然我们知道洞庭与古代浩渺的洞庭不能相提并论,也知道在邓州春风堂创作《岳阳楼记》时,范仲淹眼前汹涌的也许是儿时在安乡兴国观读书时留存的洞庭记忆,但他为何要浓墨重彩地写湖而不写楼呢?作家的言外之意是,范仲淹并没有参观过岳阳楼,因为从小生活在洞庭湖边的安乡县,所以他写湖得心应手。”
一
写洞庭水,是写儿时的记忆。
八百里洞庭湖,南接湘、资、沅、澧四水,北分松滋、太平等长江支流,烟波浩淼,湖山辉映,自古以来就是令人神往的江山胜地。
范仲淹到过洞庭湖吗?按范仲淹成年后的行踪和宦历排列,绘成往返行程图来看,他是没有机会到洞庭湖来的。然而,他的诗文确实有到过洞庭湖的明证。
如范仲淹的《听真上人琴歌》云:“陇头瑟瑟咽流泉,洞庭萧萧落寒木”。这如诉如咽的琴声,似陇头淙淙的流泉,又像洞庭萧萧的落木,只有到过洞庭湖的人才有如此丰富真切的感受和联想。
我国有四大淡水湖,范仲淹到过太湖、鄱阳湖和洪泽湖,是否《岳阳楼记》中写的景色是这些湖呢?近代著名宋史研究学者方健的《范仲淹评传》这样说:我是姑苏人,但从未见过太湖有惊涛裂岸,唯有“无风还练静”的太湖风光;另外,乾隆《太湖备考》之“艺文”中几乎也见不到太湖阻风的诗文记录。再者,范公在鄱阳湖畔的饶州主政一年半,却未留下关于鄱阳湖的片言只字。可见,范仲淹成年后确实没来过洞庭湖边的岳阳楼,而是他10岁之前在洞庭湖边上读书生活的6年经历,让他写出了“悠游滕太守,郡枕洞庭边。几处云藏寺,千家月在船。疏鸿秋浦外,长笛晚楼前……”(范仲淹《和延安庞龙图寄岳阳滕同年》)这样如此迷人的诗句。
《安乡县志》记载,小仲淹每当读书倦了,便走出书舍,登临高阜之顶,远眺粱药晴峰,近收黄山瑞霭;鹳港苇林,翩翩飞来水鸟,云横点点村舍;鲸湖古渡,悠悠响起渔歌,高扬片片风帆……目送洪波直下洞庭。
清朝年间,安乡县普光寺和尚僧源濬写了首诗《书台大观楼》,记述小仲淹在兴国观读书时经常登上附近的大观楼看洞庭。诗云:
楼台百尺矗丹霄,云影烟光象外飘。
白鹤横江如点雪,苍鲸喷雨若添潮。
悠然展卷怀先彦,偶尔援琴缅宋朝。
记诵岳阳神骨健,敢分雅韵作清标。
幼时记忆,石上雕刻。那“白鹤飞过江面如同点点白雪,鲸鱼喷出的雾雨恰似潮水涌起”的洞庭湖上的经典画面,深深印刻在小仲淹的脑海之中。
著名历史学家、《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卷》主编程应镠先生在他的《范仲淹新传》中指出:“仲淹少年时,被那‘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湖所吸引,到了晚年,他笔下的湖光,依然是那么动心悦目。祖国河山的壮丽与秀媚,印在他心灵之中,是如此的深,如此多情。我们知道,仲淹除了这一回去过安乡外,此后便没有再到过湖湘,在湖边重吟古代大诗人屈原‘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千古绝唱。”
二
写洞庭水,是写胸中的忧患。
《范仲淹新传》又说:范仲淹少时在安乡度过的时光,不仅对他后来的政治抱负的形成产生了一定影响,也为他日后写《岳阳楼记》提供了一种必不可少的生活经验。
安乡,地处洞庭湖西北部。小仲淹读书的兴国观就在洞庭湖边的鹳港,与湖东岸的岳阳楼遥遥相望,一同守着“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
安乡的地理位置特别,它头枕长江,怀抱洞庭。俗话说,长江之险,险在荆江,紧靠荆江的安乡便成了“洪水走廊”。旧社会,这里的老百姓传唱着民谣:“北水涨,南水筑,西水一来便喝粥(指没有饭吃)”。《安乡县水利志》这样记述:“水,是安乡的一道硬伤,堤垸如鳞,弥望无际。每逢春涨,江湖一片白。”
安乡人、清代大学士潘相写了一首诗《忆昔丙午丁未连年大水》,描述了当年洞庭湖畔水淹安乡的现场:
忆昔丙丁岁,秋禾没鸿川。
饥民公剽掠,白昼聚千船。
峩冠讲学士,花帕为长年。
裸身麾什伍,劫谷抢官钱。
潘相回想起雍正的四年五年,秋禾倒伏在水乡洪波之间。安乡那些饥民公然抢劫,大白天聚集了上千艘民船。昔日峩冠博带讲学的士子,今天头裹花巾撑着小船,带着一家老小逃难。有的赤裸着身子,混在饥民中抢粮抢钱。
据传,有一天小仲淹的老师司马道士带他去看倒垸后的灾区,垸内尸横遍野,堤上硪歌怒号,恰似堤上的人们在为堤下的逝者做道场。一声声挽唱,伴着嗖嗖的阴风,带着活着人的悲忿与苍凉,让小仲淹几天寝食难安。硪歌唱道:
一块方石四根杠,八个男人一口腔:
不打太阳不打月,下下打的海龙王。
海龙王,丧天良,大江大湖掀恶浪,
害得穷人去逃荒。嘿打嘿吆呵呵嗨!
一块方石四根杵,八个男人怨气鼓,
不打太阳不打月,打了龙王打老虎。
地主老财享清福,苛捐杂税猛如虎,
湖区人儿真的苦。嘿打嘿吆呵呵嗨!
少年时的这种生活体验深刻在小仲淹的心头。几十年后,范仲淹一首《江上渔者》,唱出了湖区人民生存之艰辛: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岸上路人只知道如何品味餐桌上鲈鱼的美味,那晓得,捕鱼人是在风浪中求生存啊!短短20个字,叠加出一层一层的对比,近景里的一盘鲈鱼之至鲜至美与远景的惊涛骇浪里的小船出没对比。正是在这种巨大的形象反差中,诗人的意图和倾向性自然地流露出来,使人强烈感到渔民们身危如寄,命轻如叶。这里饱含着诗人对这些劳动者的关切和同情,表达了诗人以民为念的思想感情。
社会学家费孝通说:“天下忧乐出民间,肝胆肺腑见先贤。”安乡是洞庭湖区堤垸文化的代表,而堤垸文化的精神内核是“忧患”。老百姓是社会的最底层,又是社会的根基,只有“使民安居乐业,天下才能太平”。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这种民本思想的文学表达,它的思想核心就是忧患意识。无论在边防,在朝中,在地方,范仲淹总是“进亦忧,退亦忧”,其忧国忧民之心如炽如焰。
三
写洞庭水,是写湖湘的风骨。
范仲淹小时候在洞庭湖畔读书生活6年,既感受到湖区人民与水抗争的艰辛,同时,也受到湖湘文化的熏陶,因为具有7000年历史的安乡汤家岗,就是洞庭湖区史前文明的摇篮。
远古时代,安乡属于三苗之地。在夏商周时期属荆州域,春秋战国则为楚地。安乡,一个充满诗意和柔韧的湘楚水乡,让世界诵读逾千年!战国末期的屈原、东晋的车胤、南北朝阴铿、唐朝段弘古都在这里留下了不朽的诗篇和人文遗迹。年幼的范仲淹追随一众先贤的足迹,开始他的生活磨砺和人生历练。
据传,范仲淹的继父朱文翰来安乡任职不久,便带他到离县城不远的车家铺,去车胤故里寻找《三字经》里的“囊萤夜读台”;带他去黄山头脚下,走访屈原迎风而立吟《天问》唱《九歌》的涔阳古镇(今安乡焦圻镇);带他去南北朝著名山水诗人、中国古代五言律诗开山鼻祖阴铿的老家安全乡槐树村,并在那里背诵阴铿最出名的一首写洞庭湖的诗《渡青草湖》。
少年范仲淹特别喜欢听他的老师司马道士讲《楚王问鼎》的故事。楚王问鼎的那种“不唯上、不信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荆楚文明的精髓,顽强地扎根在荆楚大地,从不唯上、不唯书到敢为人先,经世致用;从不信邪,一鸣惊人到霸蛮敢死,心忧天下,逐步形成了湖湘文化的精神底色。
洞庭之水的时清时浊,道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出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范仲淹的思想境界远远超出一般士大夫之处,便是“进亦忧,退亦忧”,这也许是安乡成为少年范仲淹养志之地的原创性意义。余秋雨说,“浩淼的洞庭湖,一下子成了文人骚客胸襟的替身。人们对着它,想人生,思荣辱,知使命。”
范仲淹敢于直言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曾因上书言事三次被贬。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因上《百官图》批评宰相吕夷简用人不当,被贬知饶州。八月,范仲淹到任饶州,他的好友梅尧臣作《灵乌赋》赠他:“结尔舌兮铃尔喙,尔饮喙兮尔自遂”,劝范仲淹要学报喜之鸟,多讲好听的话,不要像乌鸦那样报凶讯而“招唾骂于里闾”。然而,范仲淹却以《答梅圣俞灵乌赋》诗回应:
危岩迁谪向江湖,放意云山道岂孤?
忠信平生心自许,吉凶何恤赋灵乌。
意思是:我虽然因为危险的言论而被贬谪到江湖之地,但放意云山之中,我的道路并不孤独。平生以忠诚诚信为本,即使将来吉凶叵测也不必忧恤灵乌。
范仲淹觉得上首绝句尚未完全表达了他的意思,不久后,他又写了《灵乌赋》再回梅尧臣。文中借灵乌的形象表达自己“要学凤凰不害怕见讥于楚狂,学麒麟不害怕见伤于鲁人,愿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其为民请命的意志更加坚定。“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句话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同为世人千古传颂。
范仲淹在《赋灵乌》里喊出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品格和气节,更是一种难能实践的勇气。朱熹说:“宋朝忠义之风,都是自范文正做成起来的”。胡适先生后来补加了一句:知识分子虽可“妙手著文章”,能否“铁肩担道义”?中国共产党人李大钊等一批革命知识分子,在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之下,为人民解放,为中国革命,前赴后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便是给了胡适先生最恳切的回答!
(作者系安乡县范仲淹思想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范仲淹研究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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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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