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还来得及(散文)

  新湖南客户端   2025-11-03 21:29:39

文|张永中

在深秋花色中,最响亮的莫过于农历九月的野菊黄了。这几天,在别人飘着山果甜香的空气里,我却领略了野菊的苦寒味。

偏偏就在农历九月,偏偏就在重阳这天。我接到电话,不是平常的好事,是一个不祥的讯息,一友老师走了。电话,是他女儿胜子打过来的。去世时间是1850分。

为自求安慰,我开始在为自己找为什么不早一点去医院看他的各种理由。一切理由归纳起来,竟是,“还来得及”。明明知道,在我去看望他和师母之后不久,一友老师就住院了。明明知道,他住院不久,又雪上加霜地摔了一跤。后来,再从原同事必武那里更新了一些信息。但我总体上的判断还是,潜意识中的老先生身体底子好,“还不至于”,一切都“还来得及”。就这样,我把去医院探望他的时间,又从9月推到了10月底。结果,对接上的现实状况,却让我心里梗上了无法消弭的遗憾。

作者与一友老师合影。

自从过生日那次去看了他,除了感觉到老师近段时间消瘦得有点明显,其他并无异样,眼神,头脑,语言一如既往。我还是相信俗话所谓的“千金难买老来瘦”,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清瘦一点,倒比虚浮的肥胖更显精神些。但就在见到突然消瘦下来的老师那一刻,这种由壮实而清癯的反差,促使我有了写点什么么的冲动。

与先生交集的往事,真是千头万绪。先着手的是一些琐碎片段,后来碎碎念念的,一滑手,竟过了万字。我先把稿子发给几个朋友,在小范围内征求意见。正式以《吾师,一友》为题,放在《新湖南》上发出来,是在教师节这一天。很快,必武就用较大字号把文章重新编排好,再抽印出来,送到了医院老师的病榻前。听必武说,刘老师当即就拿起稿子看了起来,让他在边上静候了两个多小时。看过后,老师又吩咐必武多抽印几份出来,说是要送给他的亲友们。

文章发出来了,我还是忐忑的,有些故人旧事,记忆未必准确,我得听听刘老师的意见,我得趁早去医院看他。我想,他也一定是盼着我尽快过去的。尽管有一种紧迫感压在心头,最终还是摇摇摆摆地没把一个去医院的准时校定下来。总觉得,时日方长,还来得及,迟点早点没关系。

真的,还来得及吗?前年6月中旬,我照例带着一钵兰花去看一友老师。还未坐定,他就把拟好的一封信稿递给我。“呐,你看,这是我写给永玉的信,13日上午写的,下午准备把它同刚刚整理完的《黄永玉谈话录》一并寄北京。结果,接到黑蛮电话,永玉早上去世了。”

印象中,老师很少这么急促,长句子地说话描事的。无奈又伤感的情绪明显写在他脸上。我知道,他与永玉先生是同乡同街坊的世交。彼此间,几十年的过从,满满的故事。随身一支笔,一个小本本,是一友老师多年的习惯。永玉先生也知道他这个习惯。

《黄永玉谈话录》,就是老师整理的,他与永玉先生几十年交往,统计为七百余天在一起的对话实录。私密,畅快,自由,真趣。说完这番话,他又把一寸多厚的《黄永玉谈话录》稿子递给我,“交你去帮我处理”。

我拿稿子翻了一下,330页,近60万字。他在《后记》中写道,“我所辑《黄永玉谈话录》送打印室打印好后,我于20234月将其校对完成。今年8月,永玉一百岁,我这个与他同为凤凰文星街的即将八十九岁的小老弟,想到将此《黄永玉谈话录》作为呈送给永玉生日的礼品,这近乎借佛之花献给佛本人了,有趣,令我十分快乐! 一友 2023415日于湘西吉首大学”。稿子后,又附了几页勘误表,全手写,可能是老师再读时新发现的。遗憾的是,永玉先生走在自己百岁生日的前两个月,他准备把书稿寄往北京的当天。来得及吗?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几天,无意间翻到手机里的几张照片。我和老师在一起的最近的那几张是在他书房里拍的。两张是站着的,一张是刘老师坐着在写什么么,我和谭滔站在他后面,凯频用手机拍的。背景全是先生的书。后来胜子告诉我,她父亲入院前还在书房里翻翻写写的。现在,书桌上还摊着手稿,手稿边是半开着的书。那支离书桌约一米高,用一根绳索牵引过来吊在花皮电线上的白炽灯,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书屋,被各种夹了字条的书刊,摘要卡片,牛皮纸资料袋堆挤着。志平说,书房,他们暂时都不会动它的。我想,这里面还会有很多东西的,包括一直写到1027日的日记。

作者与一友老师合影。

丧事如仪。大葬夜,天开始下起雨来。志平向我说了明天早上的安排,我就从殡仪馆下山休息了。

人人皆知,在生命的长河中,生,只是偶然。活,是一个过程。死亡,则是必然。奔腾流淌于生命长河的嬗变或升华是各各相异的。用什么去概括人的一生,说什么都不会准确的。

布设灵堂那天,胜子要我代拟一副挽联,我勉为其难地写了两句话,“风骨性灵同侪尊益友;才情学术晚辈仰先生”,我明白,这只是代表我见识的先生。一友老师的学生朋友很多,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挽词,自己心中的“一友”,自己心中的老师。我相信,一生在书斋与田野间行走的老师,书房里一定藏着另一个书本里文字中的“他”,而书本文字中的那个“他”必定也是一条汹涌澎湃着的生命长河。那么多的笔记、注批、手稿、日记。后人如果用心将这些东西,好好的整理出来,对于我们再认识他,理解他,还原一个更真实的先生。相信,历史会给足时间的。还来得及。

最后的入土安放,在早上八点前就完成了。我改签了回程票,重又回到山上。志平陪我打伞去到先生墓前。墓前的香灰还冒着热烟,两盏油灯依然亮着。黑色大理石碑上凝满雨珠。我随手采了几支野菊放在先生的碑石上,向先生鞠躬告别。

雨,将下将歇。一团雾岚氹在山谷间。山林寂静,翠微苍茫。

2025111

责编:邓正可

一审:邓正可

二审:周月桂

三审:杨又华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