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求忠

每一段父子关系，都可能是一场漫长的误解和追寻。作家肖复兴在散文《父亲和我》中说：“人老了之后，才渐渐明白了一点人生，才和父亲有了一点点的接近，付出的几乎是一辈子的代价。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之间离得最近，却也可能离得最远。”

“父者，家之隆也”，父亲作为顶梁柱，在家庭中举足轻重，但许多时候，人们记忆中的父亲形象往往是日常的沉默寡言和管教孩子的严厉，以及像春草一般悄然萌生的一些些温柔。我们与他朝夕相处，却仿佛从未真正认识他。由松太加执导、杜庆春监制的电影《旁观者》以细腻而深刻的笔触，勾勒了这样一段普遍又锥心的中国式父子关系图景，它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故事，更是许多家庭的缩影。影片通过主人公家辉（陈坤饰）的视角，引领观众共同踏上一段发现、解密与治愈之旅。

发现之旅——家庭与社会中的不同形象

影片的开篇，我们看到的父亲是儿子记忆中那个刻板、疏离的形象。对于儿子而言，父亲是一个“家”里的符号，一个他急于逃离的源头。其实，陈爸就像芸芸众生中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一位老人，在他身上折射出许多父亲的模样，给他送按摩椅、装空调，他觉得费电，给他送好酒，他也不舍得喝，宁愿自己去村上买散装酒。他生命垂危时，儿子陈家辉从北京赶回来，但仍旧是一种旁观者的姿态。

这场发现之旅始于父亲的病榻。当儿子极不情愿地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在处理父亲身后事以及接触父亲旧相识的过程中，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他惊讶地发现，那个在家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老同事的回忆里，却有着豪爽与幽默的一面，他们在家从未听父亲唱过的一首歌，同事却说父亲经常哼唱，他所以为的全部，只是父亲生命的一个切面。

这种“内外不一”的特质，并非电影中的家辉父亲独有。同款父亲们在外需要披上铠甲，应对社会的复杂与人情的冷暖，将疲惫、委屈与压力独自消化。回到家，卸下社会角色的面具后，剩下的或许只有沉默。片中的老陈，为了保护家辉，一直保守了转播站被砸的秘密，哪怕自己因此丢了工作，依旧无怨无悔。

《旁观者》精准地捕捉了这种割裂感，让儿子的发现之旅，成为了所有观众回望自己父亲的心路历程。我们是否只看到父亲在家庭里的形象，而忽略了他在社会大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

解密之旅——家庭历史谜题与心灵的隔阂

影片中父亲陈为民未留下只言片语便匆匆离世，在此之前，有人说父亲发病前曾经去过山上，自己见义勇为救了老人家，但大哥家兴死活不相信，认为父亲不会去，甚至跑到报社闹了一通。葬礼之后，家辉与哥哥家兴、姐姐家媛在整理父亲遗物时，逐渐察觉父亲身上似乎隐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家辉开始探寻父亲生前的生活轨迹，像拼图一样，一点点地靠近真相。

影片的悬念贯穿始终，当年转播站究竟是被谁砸毁的？母亲意外去世背后有什么隐情？领到的骨灰到底是父亲的吗？如果是，父亲什么时候做过支架手术？为什么三兄妹都不知道？父子间多年冷战乃至决裂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要不是你通知我见最后一面，你以为我想回来？”为什么家辉在父亲垂危时回来都很不情愿？……影片通过黑白色调的记忆闪回和不同角色的叙述，一步步走近秘密的核心。每一次信息的披露，都像是在剥开一层旧日的伤疤。

治愈之旅——与过去、与父亲、与自己的和解

这个解密的过程，也是儿子对父亲内心世界的勘探，所有的发现与解密，最终都导向了治愈。儿子穿越一层层迷雾，才真正读懂了父亲，心中的那座冰山才开始融化，终于从多年的怨恨中解脱出来，治愈了自己内心的伤口。电影结尾，父亲去世后，风吹拂着窗前的绿植，一直滴酒不沾的家辉，打开从老家带来的箱子，拿出那瓶父亲没有喝完的低价白酒，与父亲隔空对饮，这一次，看似一直很冷漠的家辉打开了情感的闸门，喝着酒怀念父亲，热泪在脸上奔流。他对自己的孩子说，“想爸爸的爸爸了。”至此，家辉终于冲破父子间的隔膜，跨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这一次治愈之旅完成了与过去、与父亲、也与自己的和解。

《旁观者》所探讨的“子辈对父辈的追溯与再认识”，是一个常见的文学母题，在父亲离去后，才惊觉对其了解太少并开始执着追寻的情形出现在不少文学作品中。在电影领域，如此集中、深刻地聚焦于这一主题的作品并不多，许多电影会涉及到代际冲突，《旁观者》完全扎根于中国现实土壤，将父子关系的解读与家庭历史谜题紧密结合，电影的镜头语言含蓄克制，意在言外，富有美感，叙事穿花拂柳，曲曲折折，光影变幻，回声幽远。电影像一篇内敛而深情的散文，更是一面镜子，照见我们每一个人的来路与归途。

《旁观者》承载了关于人生的终极思考——关于理解、关于宽恕、关于爱与时间的意义，它告诉我们，在那沉默的背影之后，可能藏着一片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波澜壮阔的海洋，电影引起我们的共鸣和思考，让我们回望自己的原生家庭。它提醒观众，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不做“旁观者”，理解、珍惜眼前人。

直到读懂父亲的那一天，蓦然回首，我们会不经意间发觉，他的影子已与我们的重合，彼此的心灵如此贴近，他走过的路，正由我们的脚步交叠着延续，——这便是生命中无声而美好的传承。

（作者系湖南省电影评论协会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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