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1-01 09:20:09
文|许云锦
云寨在哪里?云寨,在故乡的白水河畔。白水河畔的村落,山下叫院子,山上叫寨子。云寨,便是那些高悬于云端的土家山寨。在故乡万家院子周边的苍山之上,便点缀着山羊寨、爬之寨、缺嘴寨、山庵寨、毡帽寨这样的云寨。这些云寨,就像那飘在远空的风筝,线的那一头,始终紧紧地攥在“院子”的手里,相依相偎,风雨同舟。生活如斯,生存,亦是如斯。
山羊寨寻幽
山羊寨,一片幽润之地,得名于物产。
山羊寨有两级平台,中间隔了一段山崖,约莫百十米。上面的平台,是森林和草坡,是成群结队的山羊恣意栖息的乐土。下面的平台,是竹海和云寨,是一代又一代山民繁衍生息的家园。
晴空里,一只叫天子,呀地一声,从对山射入山羊寨的林海竹篁,尽情地张扬着生命的自由和云寨刻入骨髓的幽静。
万家院子坐东北朝西南,顺右侧山谷行进二三里驿路,便到了大圣桥。大圣桥是山中十字路口,也是各条山道开始起坡的地方。向西侧远去的那条山道,便是通往山羊寨。
山羊寨的山道从大圣桥开始,弯弯绕绕,起起伏伏,躲躲藏藏,张张望望。大部分地段是用山下柳叶溪的鹅卵石砌成,一级一级,不甚规整,聊胜于无。但岁月早已改变了鹅卵石躺在河床里的颜色,不是苔痕,便是翠色。四周全是森林和竹海,围得很紧,笼成一条绿色隧道。斑驳细碎的日光,洒在幽林小径上,微风阵阵,光影摇曳,让人平添步入时光隧道的无限恍惚,分不清林上,辨不明地下。常常,在青苔的“丛林”,在落叶的“巨阵”,匍匐生存的蚯蚓、山蚂蟥、地蜈蚣和蜗牛们,本来在山道畅行,或者聊天打盹,或者惬意呼吸,却不经意地与山民的布鞋、草鞋甚至赤脚撞了个满怀。万家院子的乡亲们除了走亲,还离不开在这里寻找资源和活路。山羊寨的寨民除了下山看世界,也少不了用山货粜换一些生活物品。在幽野的漫长时光里,山道偶尔也会接纳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赶马的,带枪的,乞讨的,卖艺的,各色人等。
除了猎人,山民很少侵入住满山羊的山顶平台。因而,鹅卵石山道便是直通了住满寨民的二级平台。无法想象,山羊寨森林和竹海的浓度和密度,就像一汪深潭,一砚浓墨。那些竹与树,密匝匝地拥挤着,一尺多厚的落叶提供着丰富的营养,大家伙儿使劲地向天空攒长,长出一个漫无边际,挤出一个遮天蔽日。那些叫天子,那些云雀,那些伯劳杜鹃,只能在林上歌唱,很少扎出一个像样的鸟巢。因为,它们实在难以刺破这层层绿色的天网。曾经,林下有数不清的小动物,有数不清的药材,有数不清的野果,山民们便像织布的梭子,穿来穿去,有些热闹。后来,不知道山民们到哪里发达去了,那漫天的藤萝便重重叠叠地拉满了林上林下,有些插针不进了,那些小动物和药材野果,便不知道蛰伏到哪里去了。疯长的林木和藤萝,不仅改变了山羊寨的颜色,也改变了山羊寨的声响。在浓墨般的翠色里,密林深处传来的声音,也有了几分诡异和幽森。
数十号人居住的寨子,就隐藏在这片林海里。清一色的实木房子,一栋一栋相互依偎着。虽然没有吊脚楼,也看不到飞檐转阁,但那份对抗野兽袭击,对抗潮湿浸染,对抗风吹雨打的执着,不禁令人动容。他们凭借智慧和勤劳,做足了应对的功课,有的用石头筑起了围院的矮墙,有的用实木加厚了门板,有的用桐油漆刷了木柱板壁,有的用树皮叠加了房顶,甚至,有的在秘而不宣的地方设置了机关。对抗大自然的一切危险,火,永远是最原始最常用最有效的方式。寨上火塘,便是一年四季火种不灭,那炕上,也是一年四季腊货不绝。长年坐在灯台边木桶里的那位长者,自然便是家主长老,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守着火塘,目光迷离里,似乎看穿来客的一切。守住火塘,便是守住传承。藤萝爬上房顶,也会有次第花开。尽管远离闹市,但堂屋的神龛依然还在,“王氏历代祖先”依然还在,逢年过节的热闹依然还在。
在插根筷子也会发芽的山羊寨,除了林海,还有见缝插针攀爬的瓜果蔬菜。尤其是在那房前屋后和林边地角,生长着很多枣树、杏树、桃树、梨树,还有枇杷、柿子、柚子和核桃。桃红李白之后,万家院子的孩子们便巴望着瓜果成熟的季节。大白天,孩子们不声不响地摸上了山羊寨,偷摘有主无主的果实。自然,我也是其中一员。其实,山羊寨里那些穿着布扣襻粗布衣的寨民,从来没有强调过这些果实的权属。当孩子们在树上边摘边吃,装满口袋衣兜时,他们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干脆走过来教孩子如何辨识最好的果实,甚至帮忙攀枝压杈。当满载而归的孩子们一溜烟往山下奔跑时,寨民们倚在寨墙上窃窃笑着,甚或站在寨头上招呼孩子们:“莫拌跟头了!慢慢走!”
说是走亲,那便是不忘来时路。我的太婆便是山羊寨人,花季到了许家,无奈只几个春秋就香消玉殒。“柴门犬吠”犹在,“人面桃花”却是不知所踪。不忘生命之源,难却血缘深情。走上这片土地,感觉一切都是亲的。林是亲的,寨是亲的,人是亲的,就连空气,也是亲的。爷爷和父辈们走上山羊寨,寨上一声“老表”,几多亲切,几多暖心。家家炊烟,鸡犬相闻。这家接,那家请,打躬作揖,端茶让座,鸡蛋炒米,核桃红枣,八仙桌上炖了一耳锅的山羊肉,松油灯下满斟了甜甜的糯米酒。山羊寨人永远不多说一句话,但那份亲情就写在笑意盈盈的脸上,写在哪怕只有一只老母鸡也要拿来待客的实诚上。山羊寨人的幽朴,也许是来自于桃源洞中,即便他们没有这样的文化积淀,但他们的血管里就流淌着这样古老的血液。
古老山寨的传奇,是属于百岁劳模粟幺婆的。都说山羊寨有两座大山,一座是驻满山羊的山顶平台,一座是粟幺婆背篓里堆放的粮食和牛草。粟幺婆个子小巧,眉清目秀,嫁到山羊寨王家后,就没过过“屋里婆娘”的日子,生儿育女之外,还如“劳动力”那样上工出活。生存的压力早早压垮了丈夫和儿子之后,她独自挑起拉扯孙子的担子,直到孙子成家立业。粟幺婆不多说话,却总是微微笑着,集体出工时,她总是来得早,回得晚。夏日在苞谷地里薅草,苞谷叶像锯齿般割破人的脸和手。蝉在林中叫着,太阳在头顶照着。许多大男人都心浮气躁,唯有粟幺婆不会浮躁,总是第一个穿过地垅。从山下收割稻谷,她用背篓背上毛谷,一百多斤,水淋淋的,越背越重,顺朝天坡往上,总是比别人多几个来回。在山间给牛砍草,牛草堆上背篓,有粟幺婆两个人高,粟幺婆背起的,确是一座大山。文静而坚韧的粟幺婆成了县里劳模,山民们心服口服,特别是让一些只知道好酒贪杯的大老爷们直冒虚汗。上了百岁的粟幺婆依然劳动在山间,健步如飞,那份笑意永远挂在脸上。
让人惆怅的是,古老的山寨,终究扛不过时代的变迁。如今,山羊寨的寨民陆陆续续地搬下了山,模仿山下院子修起了砖楼洋房。寨上,只剩下日渐腐去的木料残垣,只剩下日渐疯长的艾叶杂草,以及那更显幽森的无边林海,以及那无始无终的明月清风。曾经的温润,化作了林中的汩汩清泉,散成了林梢的闪闪星辰。
爬之寨揽胜
爬之寨,一片雄奇之地,得名于会意。
爬之寨,巍然屹立于观音山之巅。观音山的南侧,山势陡峭,如砍如削,留下了许多诸如落马墩、青湾的神奇传说。观音山的北侧,在一大片缓坡之上,点缀了一个忽隐忽现的寨子。如果说整座观音山就像一尊观音菩萨,那么爬之寨的寨子,便是窝在菩萨正咽喉上,后山便是菩萨的头颅。这个“头颅”虽然高不过百米,却为四面绝壁,异常险峻,正是猿猴愁攀飞鸟难渡的那种存在。要爬上爬之寨之巅,无论走哪条道,都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而行。如此奇峻的山寨,实不多见。
爬之寨,一直矗立在万家院子的深情凝望里,历经千年而无怨无悔。
站在万家院子的村口,或者推开吊脚楼左侧的门窗,都会看见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万家院子的左侧,有一脉绵延如黛的青山,顺柳叶溪绕过去,跨过一片原野,透过一片千百年的古老柳林,便是高大巍峨的观音山。这是观音山的北坡,岁月为这座菩萨大山沉淀了四种功能不同的人间生态。山麓,是土家木楼和徽派风火墙混合的王家院子、山边院子和学堂岗上。往上,是宽大厚实的大峰山,枞林如黛,竹林如海。再往上,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和无边的茶林。以前是油茶,生长蓬勃而又充满野性;如今是闯入旅游市场的张家界莓茶,整齐有致而又葱绿含烟。最上面,便是独享天高地阔的爬之寨了。云去了,云来了。这里,是云的故乡。这里,常有苍鹰盘桓,时有彩虹起落,更有云卷云舒。一场新雨后,浸透了苍山翠色。云雾缠绕间,虚虚实实、时隐时现的爬之寨更显仙风道骨。万家院子到爬之寨的直线距离,不过三五里,每天看着这样一幅四季轮替、色彩斑斓的巨型山水画,是苍天对万家院子的眷顾。那观画洗心的感觉,便如夏日里柳叶溪的清泉,从手心里款款拂过。
上爬之寨的路,是从王家院子开始的。虽然隐逸在树林山丘之间,但溜光溜光的泥土小路,昭示了这里的人气不同一般。在村校上学的时候,王老师经常带领我们开展数学解题登山赛,带领我们体验生活写作文,带领我们勤工俭学捡茶籽,我们,便把这条路摸得熟透了。顺着这条熟路,来到爬之寨的寨头上,站在酷似瞭望台的大樟树下,让人不觉为之一振。向北望,远方的武陵大山就像一堵青黛色的高大城墙,挡住北方的寒风苦雨。而爬之寨与武陵大山之间的千沟万壑、千山万水、千丘万野、千家万户,都微缩成了立体地形图,显得微不足道,却又可以捧在手心里万般珍爱。万家院子,便成了可以袖在口袋里陪我游走天涯的小小积木;村校钟声,便成了可以伴我参悟冥想的缥缈梵音。这雄奇的世界,让我无数次地震撼。胸怀,在这震撼中,如成熟的花蕾,在时光的关照下,便渐次打开。
观音山,不愧为白水河流域中部突起的最高山峰。站在爬之寨之巅,确实可以生发出“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但是,它既是风景,也是屏障。山那边,是乡场,是县城,是国道,是繁华世界。在顺柳叶溪而下直达岩口国道的公路还没有建设的日子,翻越这座大山,便是走向希望的唯一选择,也是一些身子不便者一辈子的奢望。即便山南青湾路险,即便树林竹海阴森可怖,行走在这片山道上的人,也始终不在少数。记得那时候,远在他乡工作的大伯、三叔和姑姑这些亲人们来信了,说要回家探亲,我们便在奶奶的带领下,呆在村口,或者顺柳叶溪向下水口再走一段,朝爬之寨,朝观音山,不住地张望。一天,又一天,好多日子过去了,他们终于从那遥远的山垭口走来了,从那幅山水画中走来了。我们在遥望中,守候到了一个又一个难得的节日。如画的风景,与生存的艰辛,在这里水乳交融。
等待,不只是关于远方游子的诗情画意,还有那琐碎烦恼的油糊盐咸的平常日子。幼小的时候,每当天雨时,黄昏时,饥饿时,都会在村口朝那片山峦痴痴地张望,期待在爬之寨做上门工的母亲的那盏马灯刺破观音山的枞林雾霭,期待去公社去县城开会的父亲的那支手电照亮爬之寨森林的黑暗。那片山峦,那个寨子,装满了我儿时的无数等候,装满了我生命中的无限期待。后来,当我自己也在这大山跋涉穿越时,父母家人的等待与焦灼,更甚于那苍山的林涛汹涌澎湃。等待,是情感的催化剂;等待,是岁月的读秒器。不知不觉,在人生的无数等待中,霜发染上了双鬓。每每想起那片山峦,就更觉得,这便是我心中的“烟波江上”和“日暮乡关”。
爬之寨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木头房子,梯次布局,有池塘,有竹林,在云端的山窝处,颇有几分神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然人口不多,但却人才济济。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是男俊女靓,而且聪明勤劳。这里有不少读书人,而且还有我的老师,那竹笛木叶,在寨上的高空流转飞扬,犹如仙乐天籁。这里有一个围鼓班子,白水河流域的红白喜事,离不开他们的张罗,如果遇到贫困人家,他们分文不取,只当是帮个小忙。印象最深的是,爬之寨的人,富有胆识,一举手一投足,骨子里总是透着一股子英雄豪气。
记得一位在村校读书时的学长,叫陈军林,体形高大,模样英俊,身姿矫健,能说会道。他读书时调皮得很,我亲眼看到他为争抢篮球,在校园风火墙的西南角,把一个低年级的同学揉在地上,然后向老师谎称自己是扯劝的。后来参了军,二十一岁时牺牲在硝烟纷飞的战场。英雄的母亲擦干眼泪,接过骨灰毅然决然地走上了爬之寨那片青山。烈士英灵,与青山同在。从此,爬之寨不再平凡,那股子英雄气,在天地间,浩然长存。我常想,陈军林,莫不就是爬之寨顶那苍穹之上翱翔的雄鹰?自然,他的母亲,便是那放飞雄鹰的人。
缺嘴寨听禅
缺嘴寨,一片厚重之地,得名于象形。
万家院子后山翻过山脊,便是缺嘴寨。从武陵大山逶迤而来的皇家山,在这里隆起一座神形兼备的龙窝峰,然后大落差地坠入一个山顶平台,远远望去,山脊线就像出现了一个豁口,于是,缺嘴寨便横空出世了。
在森林竹海的环抱里,缺嘴寨便安卧在这片无限厚重里。缺嘴寨由两片建构筑物组成。一片,是山寨。一片,是坟墓。西侧的山窝里,是十几户人家的山寨,上上下下,错错落落,木头青瓦,堂宇俨然,虽然并不阔绰,但也尽显肃然庄重之气。东侧的小山包上,是上百座坟墓,上下左右,排列整齐,香烛不息,墓碑巍然,后靠龙窝峰的二龙啸天,前眺金仙山的层层叠叠。山寨与坟墓,近在咫尺,无所区隔。世俗的惊悚与疑惑,会在对生命与生存的深入探究里找到答案,最终释然。
其实,这片坟墓是我们家族的祖坟山,山寨存在的意义,便是守候祖坟。从先祖葬入第一座坟墓开始,便明确由家族长房的嫡子嫡孙在此栖息。在沧桑岁月里,要确保祖坟安全无虞,不仅要解决好祖坟的有和无的问题,还要打理好祖坟的环境和秩序。作为祖制的监护者,寨上长老的表情,总是质朴中透着严肃和沉重。小时候我们认为,长老的神识一定会沟通阴间的先祖和阳间的众生,所以,从来不敢与长老对视,甚至对长老身穿的青袍,也充满了敬畏。
儒达,学洵,光助,明璋,典远和忠良、文升,是我的先祖和爷爷、父亲。一代代在祖坟山安息,一代代在他们的护佑下繁衍崛起。为了阴间的纯正,也为了阳间的顺达,家族定下了进入祖坟的规矩,那便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如果不是如此,便只能散作他方,甚至沦为孤魂野鬼。我亲眼所见,家族中的长辈们,有许多因为死于意外,而无缘归葬祖山。至于年幼夭折的,更是无福消受棺木正穴。阴界的秩序不知是否与阳界相通?阴界的一切为什么要由阳界决定?或者,所谓阴界,无非就是阳界的杜撰,实质就是阳界的延续。祖制,是家族价值观的具象化。它就像一面旗帜,激励着族人百般努力,在百年之后有资格归葬祖山。
然而,有一人没有归葬,我始终难以释怀。三爷爷结婚的那天黄昏,匪帮的马队窜上了天子院的木头寨,抢走了新娘子,并用马刀砍伤了阻拦的太公典远腰椎。三爷爷悲愤交加,一气之下跑去参加了红军,成为了贺龙手下一名英勇的战士。为配合中央红军长征,红二军团从根据地出发,渡过澧水,东击国军。在慈利县溪口镇棉花山战斗中,奋勇作战的三爷爷身负重伤,然后被抬到湘鄂川黔苏维埃驻地永顺塔卧养伤,最终伤重牺牲,年仅十八周岁。为了防止反动势力迫害,族人把他抬回天子院,谎称是被疯狗咬死。族人中也有不少颇有见识、富有学识、支持革命的人,深谙家国情怀,也深知三爷爷死得气壮山河。但在归葬的讨论中,以守护祖山长老为主体的长老团队坚持按照祖制,不得突破。最终只能在天子院附近就地掩埋。天子院在缺嘴寨东南方,顺山势徐徐而下,已低于缺嘴寨二百来米。三爷爷那座坟,兀自孤独着。每次挂青送亮,父亲都会坚持说,即使再偏再远,孤独的三爷爷都应该有人去看望。每每陪父亲去给祖坟和三爷爷上香,我都会有一个疑问,生存的质量和生命的价值,哪个更为重要?
我们的家族,从河南许昌,到河北高阳;从安徽池州,到重庆长寿;从湖南张家界,再散去巴陵。为躲避战乱,为开枝散叶,远涉万水千山,吃尽人间辛苦。迁徙的脉落,让我心惊肉跳,从大平原,到大山区,从大江大河,到小河小溪,我的祖先,是不是已经走入了人生绝境?再走下去,何处安生?这座祖坟山,便是先人颠沛流离的路标,当然也是先人顽强生存的力证。但愿,白水河畔便是绝地反击的城垣,缺嘴寨上便是炼化心智的圣坛。作为一个晚字辈,于情感之外,理性之上,我便有一个不敬的猜想,诸如祖制所体现的价值理念,会不会是祖先们不断退避山野退无可退的主要原因之一?难道,生存的质量和生命的价值就不能做到有机的统一?
自然,寿终正寝者始终是最风光的。山下有长者离世,族人在纸幡的引领下,结成长龙,顺柳叶溪而下,在珠山墩转弯,折向马家峪,再拐上天子院的长坡,最后到达缺嘴寨。道师站在高处,咿咿呀呀,一番唱诺。在锣鼓唢呐声中,在亲人的号呼声中,将逝者归葬祖山。那一刻,肖子贤孙满怀着不舍和虔诚,跪满山头,在道师的号令下,跪下,叩首,再跪下,再叩首,再再跪下,再再叩首,齐刷刷的,场面极为壮观。加之,鞭炮,猎枪,鸟铳,一阵齐射,声浪惊天动地,山鸣谷应,让逝者享受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荣耀。
也有极为特殊的寿终正寝者。太公典远便是其中之一。他老人家是坐化而去的,至今还被白水河畔的乡亲们传为奇谈。太公腰椎被匪帮砍伤,便成了永远的驼背;三爷爷的牺牲,让他悲痛欲绝。后来,他潜下心来,开始吃斋念佛,道行渐深。逝去的那天,他躺在床上,让爷爷去叫道师余先生。爷爷先是不肯,后来几经催促,才请来余先生。太公要余先生给他写“引路幡”,余先生大为惊嚇。因为,“引路幡”是给逝者引路的灵幡,上面必须写上生死日期,精准到日到时。而太公还在说话,没有要离去的迹象,如何落笔?无奈,余先生只好硬着头皮先写下出生的生庚八字,而卒终的年月日时只能空白待字。这时,太公让身为长孙的大伯把他扶起来,只交待一句:“今天就送我上山。”然后就没有了声音。大家都还在迟疑间,爷爷伸手探向太公的鼻息,却是纹丝不动,太公早已没有了呼吸。余先生甚为嚇然,然后提笔写下了太公的卒终时辰,并大为感慨:“还有这样知道自己生死的人?那也是修炼到家了。”
许久,家人们才发现,扶着太公的大伯似乎睡着了,好久都喊不醒。爷爷两巴掌打在大伯脸上,不到十岁的大伯如梦方醒,哇哇大哭起来。爷爷喝斥:“要你扶着爷爷,你怎么睡着了?”大伯说:“刚才我和爷爷去了缺嘴寨了。爷爷说,今天是六月十五,是兔儿望月。缺嘴寨是兔儿星,今天就要去。”弄明原委,身为长子的爷爷便犯了难,哪有父亲尸骨未寒,当天就上山入土的?思虑再三,便请余先生算了一下。结果拖到七月初一才送太公入土为安。因此,世人是不会戳脊梁骨了,但终究是错过了太公自己看准的好日子。事后,人们议论纷纷,难道,人真的有灵魂?一去世,便去了该去的地方?而那个该去的地方,是不是早就有了心灵之约?
错过了吉日,但终究没有错过福地。在气象万千的祖坟山,太公得到了一块风水宝地。按长辈的说法,是葬在了正穴。岁月流转,太公的坟墓膨胀得厉害,就在二十多年前,竟然把墓碑也撑塌了。父辈们商议,决定为太公重修墓碑,并决定由我撰写碑文碑联。于是,我沉下心来咬笔杆。碑文,不过就是生平介绍和赞美纪念之词,四言铺陈,宜于诵读而已。在构思碑联时,想到了奶奶的父亲康敏先生为老太公明璋撰写的碑联:“肖子思亲登嘴寨,皇家赐爵视天资。”文意极好,且巧妙地藏入了肖子峪、缺嘴寨、皇家山和天资(子)院等祖坟山附近的几个地名,已成绝对,我只能望山兴叹。熬了几天,实在拿不出更好的方案,便勉强提交了:“百年青衣布善果,万世锦绣示隆恩。”从他吃斋念佛的修身苦渡,再到对子孙后代的美好祈愿,算是作一个交差。如今,这幅碑联并立在康敏先生大作的东侧,我总是如芒刺在背。我就是当小学生,康敏先生也未必会收下我这个重外孙。碑文碑联这类勒石纪念的狠活,真不是我等干得了的。后来,干了一辈子革命的大伯归葬,我便把碑联直白成了“革命实为先行,忠诚付于毕生。”
文章千古事。何况这些带有史观性质的碑刻?司马迁的纪传体和司马光的编年体,哪个更为客观?哪个更为被人接受?又有哪个流传更为久远?在树碑立传问题上,还是需要慎思慎行。
四季并不分明的缺嘴寨是有些苍老了,但其中的内涵却是永远富有活力。它就像一部大书,需要我花一辈子的心力去阅读参悟。爬上龙窝峰的高处,坐下,聆听。山的声音,水的声音,风的声音,雨的声音,鸟的声音,兽的声音,还有人间烟火的声音,以及先祖祈福的声音,一起汇来了。我只能像小学生那般谦恭,像高僧大德那般入定,独坐寒山,潜心听禅。
一尊石炉,一柱心香,面朝祖山,缓缓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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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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