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园李

2025年10月15日。

办公室电话响起，我拿起电话，是一位老先生的声音：“请问李园李在吗?”“我就是。”老先生说：“看到你写的一篇文章，你认识赵洪章吗?”我说：“请问您看的是哪一期《老年人》杂志呢?”老先生说：“哪一期我就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是《老年人》杂志的记者。我就找到你啦。”

我很愿意帮助老年人寻找老朋友，我耐心地问：“您是想找赵洪章吗?”老先生说：“是啊，我和赵洪章在1947年就相识啦。我是看了一篇文章《赵洪章：战地小花分外红》，就打电话给你，想找到赵洪章。”

赵洪章?

顿时，勾起了我的回忆：2024年1月，我是省委老干部局“抢救性挖掘离休干部红色资源”工作组的联络员。前后参与了省直及中央在湘单位16位离休老同志的采访工作，老同志的平均年龄在90岁以上，这是一项等不起等不及的抢救工作。2024年3月29日，我和省发改委的3位同志一起坐高铁直奔广州，采访赵洪章老奶奶。下了高铁，打车。我们4个成年人挤在一台的士上摇晃，40分钟路程，司机30分钟就开到了。下车，直奔军休所，终于，我们见到了92岁高龄的赵洪章奶奶。她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这是一个大院，有一栋一栋独立的别墅。

在赵老住的小楼里，我们看到了很多她年轻时的照片，大家都惊叹赵老年轻时漂亮得像演员。很可惜，有些老奖章已经在几次搬家中遗失了。我们搬着小凳，坐在院子外的大树底下，听赵洪章奶奶回忆她年轻时的生活。

赵奶奶回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她是16岁参军。之后，在部队认识了她的老伴老杨。老杨是老红军，在部队是政治部主任。赵老说：“我跟随部队从东北走到华北、湖南，又从湖南走回东北，再入朝作战。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婚后，老伴杨敏去了抗美援朝一线。我在国内。”解放战争前后，在部队夫妻分别是常事，各自忙工作，“又岂在朝朝暮暮”?

赵奶奶告诉我们，她刚参军时，总是跟着大部队行军打仗，做宣传工作，有时给战士们表演节目。一路跋山涉水，女兵挽起裤腿，跟着男兵一起蹚过很多小河流。有的女兵正在生理期，过河时，血会顺着小腿流下来，染红周围的河水。

我们很好奇，战争年代男兵是怎样看中女兵，怎样谈婚论嫁呢?赵老说：“都是看对方的工作。”这时，在一旁的赵老的两个女儿着急地补充说：“哎呀，不是的，妈妈。爸爸当年主要是看中你性格好，又活泼又通情达理，主要是这一点。”“当然，他肯定也喜欢您的漂亮。”我的话一出，大家都笑出声来。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那些别样的友情、爱情和亲情，特别珍贵也特别单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采访结束，赵洪章老奶奶执意要送我们。她坐在轮椅上，她的女儿推着她下了两个很大的坡。我们一步三回头，她在大院门口，不停地向我们挥手告别。

来不及吃晚饭，我们一行4人又赶到了高铁站，这是疫情之后，我第一次出远门。我们没有在广州的街道上走走，也没有和广州人聊天，更没有时间慢下来探访广州的人情，就要离开广州了。这次到了广州，好像没来似的。

我的妈妈是在广州长大的，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都住在广州。我刚出生40天时，妈妈就抱着我回广州看我的外婆。小时候，每年妈妈都要带我回几次广州。每次回广州我都会悠闲地喝早茶，到广州的老街上逛一逛。广州有很多老榕树、老阿婆和老骑楼，街头巷尾布满粥铺和点心店，有浓厚的南国特有的生活气息，老阿婆和老榕树一样苍老。我喜欢走在骑楼里，走在这种温暖的氛围中。我有好几年没回过广州了，这次回广州，多想会一会亲人，再次体会一下这久违的温暖啊。但是明天早上我们又要采访另一位老同志，我们还要准备明天的采访，明早要提早到老同志单位，选择拍摄场地，架好录像机机位。所以，今天晚上我们一定要赶回长沙。我们真的是在抢时间，为了尽量让90多岁的老同志讲好他们年轻时的故事，一刻也等不得，一刻也等不起。我们的工作有时也像打仗一样。这一天，我来回奔波了1000多公里，就为了记录赵洪章这样一位离休老干部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6个月后，2024年国庆期间，《风展红旗如画——湖南离休干部亲历记忆》这本书出版了。我觉得很自豪。记录他们的故事就是记录新中国成立的历史，就是记录新中国建设的过程。能参与这项工程，也为自己的人生增添了价值。这本书记录了100位离休干部的回忆。书中记录赵洪章老奶奶的往事，是我写的。赵老参加革命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军营众多的男兵中，赵洪章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红花，于是我就给这篇文章命名为《赵洪章：战地小花分外红》。

现在，2025年10月15日。

电话的那头非常急切，周振宇老先生没有错过这篇文章的每一处细节，文章末尾落款处写明了作者是“老年人杂志社编辑”，老先生就是凭着这个信息，找到我们《老年人》杂志，再打电话给我。

老先生的声调提高了：“赵洪章，洪是洪水的洪，章是文章的章，对吗?”电话中的老先生的声音坚定又柔和。“是的!”我深深记得赵奶奶这位精致的老太太在广州，已92岁高龄，瘦弱的身材还是难掩她的美丽。我饶有兴趣地和老先生聊起来：“赵老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哦，大大的眼睛，圆润的脸庞。”老先生问：“你见过她吗?”我说：“我曾到广州赵老家里采访过赵老，见过赵老年轻时的照片，两条大辫子，很可爱很漂亮。她的两个女儿全程陪着赵老。”老先生说：“她是很漂亮。她的先生还在吗?”我回答：“她先生已去世多年啦。”之后，周老又问到赵老的近况：“她的女儿是在哪里工作呢?”我回答：“她的大女儿也在军队工作，已经退休了。赵老现在住在广州市白云区军休所的一栋小楼里，那里很安静。”

“您还记得您年轻时和赵老的故事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周老回忆起青年时的时光，就打开了话匣子：“我是1946年参加解放军，1947年认识赵洪章。当时，她是宣传员，我是分队长，应该说是我还领导她呢。一个宣传队有4个分队，男同志3个分队，我是一队的分队长，女同志一个分队，大家彼此都熟悉。她挺好，是年轻的小妹妹。我们是同志关系，行军打仗时，一起走，哪一个感冒了，都会互相照顾。我和她刚共事时，她还没结婚。她结婚后，只有周六才能跟丈夫见面，其他时间都在宣传队工作。当时，我和她共事的时间，比和她和她丈夫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一些。”

周老的语气一直比较平和：“在战争年代，那时候行军就是吃苦受累，在宣传队工作的女同志很辛苦。打仗时，宣传队是不上前线的，在后方看俘虏、照顾伤员、慰问伤员、表演节目。部队行军时，我们宣传队就站在山岗上打竹板，唱竹板戏，收集好材料，表扬好的干部、战士，鼓励战士一块儿行军，就像你们现在在电影上看到的一样。记得有一次我们演一个短剧，演的是军民互动：解放军走到老百姓家里，给老百姓挑水时打破了缸，我们还赔了一口新缸。这是剧情中的细节，实际中，战士也确实是这样的，这些在我们眼里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当时，我演主角，赵洪章演群众演员。我们在一起工作行军，虽然艰苦，但是年轻，有时还是很开心的。”

我说：“我是生长在改革开放之后，从小就能吃饱穿暖，所以不能想象战争年代的艰苦。”

周老轻轻叹口气说：“战争年代，苦应该说是太多了。比如行军，有时候一天走80里路，男女同志相互照顾。我们是战士，排长、连长也只能享受战士待遇，没有马骑，没有车坐。女同志也要跟着走，所以比我们男同志更累。赵洪章年轻时，工作是很积极主动的。行军时，部队没有营房，我们吃住都离不开老百姓。有司务长专管伙食，炊事班行军时背着军用锅，到目的地就做饭，要向老百姓借粮、填条子、欠账、以后再还，这是部队的纪律。我们睡的是门板，走的时候，把门板上好，卫生打扫好，我们才能走。行军打仗就是吃苦受累，有时飞机来了还得躲开，白天怕飞机，晚上才行军。晚上行军，前面后面用绳子拴着，一个牵着一个走。有的战士掉队到别的队伍去，或者掉到山沟里，那就很危险了。”

“那后来赵老到了抗美援朝前线，你们联系多吗?”我很好奇地问。

周老说：“1948年，我去连队当指导员，我和她就分开了，我和赵洪章就没有工作关系，只有同志关系了。到抗美援朝时，我上了战场，她还是宣传员。在战争年代，见面不容易，见面就显得十分珍贵。新中国成立后在和平时期，我到团里当指导员，她和她爱人在湖南省军区工作。多年以后，我们见过一面，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之后，我们还是老同志的关系，有思想上的联系，有时候打电话，有时候会见面，但联系很少。这一晃78年过去了。”

电话这头，我露出了微笑：“冒昧问一句，您年轻时，对赵老有好感吧?”电话那头，老先生说话的速度很敏捷，一点也没有迟疑：“那当然。”老先生继续说着：“我们1947年就相识啦。当时，我是西北军分区宣传队的分队长，她是宣传员。1947年，你还没有出生吧?”我回答：“我的父母都还没有出生。您等一等，不要挂电话，我找一下看有没有赵老的电话。”我打开电脑上“老干部局抢救性挖掘工作”这个文件夹，快速地找到了“《风展红旗如画》书稿”这个子文件夹，但没有线索。我想起赵老是由省发改委服务的离休干部，于是我对老先生说：“我没有找到赵老的联系方式，但我可以和赵老单位的同志联系，请他们让赵老和您联系。请您把手机号码留给我。”老先生说：“我今年97岁，是湖南师范大学的离休干部，我的名字是周振宇。我的手机号码，我要问问我的家人，你等一下啊。”这位老先生不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但深深记得78年前的老战友。我有些惊讶，电话那头的老先生已近百岁高龄，我说：“您97岁?”他回答：“是的，97岁。”我笑着说：“您的声音听起来，还挺年轻的。”周老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之后，非常诚恳地说：“能和赵洪章见一面最好，不能见面，能听到她的声音也很好。”

我们的通话结束后，我迅速联系了省发改委的同志，我把周老的联系方式和他的心愿发了过去。发改委的同志回复说：“我就联系赵老的女儿，请他们自己约个时间视频先见面。”我说，周老是看了《风展红旗如画》这本书上，写赵老的文章，才找到我的。对方十分感叹：“也是缘分啊。”

“78年前，战火纷纷。当时，没有向赵洪章姑娘表达好感，仓促一别78年过去，你是不是挺遗憾呢?”我和周老通电话时，这句话到了我的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我想，这些话还是留着周老和赵老他们见面时，当面说吧……“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九十多岁的两位老战士，一定会有谈不尽的革命友谊，说不尽的巴山夜雨。

责编：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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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