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马岭旧战场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17 20:29:23

文丨甘建华

2025年6月22日,本文作者甘建华(右)在向导王宏飞带领下探访马岭旧战场。 周青摄

八十年光阴流转,足以让青丝变成白发,让沟壑纵横的战场长出参天古木,却始终冲不散镌刻在民族记忆里的烽火硝烟。作为抗英雄甘玉林的长孙,我总想着要去祖父当年浴血奋战的地方走一走,摸一摸那些留存至今的战壕,听一听当地人口中的战斗故事。这个念头盘桓了许久,终于在6月22日这天得以成行。

这天的天气,像是老天特意为这场寻访准备的。没有盛夏的烈日灼人,只有偶尔掠过脸颊的雨丝,带着山野间草木的清润气息,落在身上凉丝丝的,连一丝汗意都没有。我们从市区出发,驱车赶往四十公里外的衡南县柞市镇(旧时叫柞树坳。当地领导提前帮我们联系了柞市村会计王宏飞,他不仅熟悉马岭的每一条山路,还藏着一肚子关于抗战的老故事。

车子驶离城区,窗外的风景渐从高楼变成稻田,再到连绵起伏的红色丘陵。远远望见那片突兀而起的山峰,王宏飞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他已经在马岭山脚下的讲雅塘等候我们。那儿是祖父他们当年打鬼子的地方,我曾经屡屡路过,并在山脚下停留数次,可惜从未登临山顶。

我们跟着王宏飞往山上走,脚下的路起初还是碎石铺就的小径,越往山上走,就越被杂草和灌木覆盖。王宏飞在前头扯开拦路的枝丫和荆棘,边走边说:“马岭主峰海拔两百多米,但不到三百米,因为山下平地一般只有七八十米,所以它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最高的山峰了。因为有五座山峰连在一起,老辈人都叫它五岭连峰。1944 年8月8日,衡阳沦陷后,王紫剑司令带着游击队千余人马,就驻扎在这一带,跟日本鬼子打了七八个月,大小仗上百次,地方志里都写得清清楚楚哩!

甘玉林。资料图

他口中的王紫剑,是柞市镇街边冲人,长相似猴,诨名“猴子”,跑得比狗还快。曾湖南都督谭延闿部下一名科长,荐任平江县长。抗战军兴,毁家纾难,组建衡阳南乡游击指挥部,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任中将高参一位副司令也有说是副官)兼二大队长周全,与王紫剑系本乡挚友,其生平事迹不详。我的祖父甘玉林被王紫剑邀请出山,担任副司令兼三大队长,是这支队伍公认武功最高强者。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是参谋长罗仕德曾用名全成安今柞市镇代泉村丁家皁人,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派来的62军上校参谋,毕业于中央军校长沙分校精通各种战术,还带来一个排的官兵,帮助训练游击队员1949年任江南地下军第4军12师24旅少将旅长率部起义参加湖南省军区整编,晚年曾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早几年,在衡阳城郊呆鹰岭镇我见过他的长子罗秀嵩父子,并有合影留念。

途中遇见一个男子约莫六十岁上下年纪,看我们围着马岭拍照,便主动走了过来。“你们是来寻找抗战旧址的吧?”他开口问道,声音带着浓厚的南乡方言。王宏飞与他认识,笑着点点头,指着我说:“他是来寻访他的爷爷甘玉林打鬼子的地方。”中年人一听“甘玉林”三个字,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呀!甘司令啊!我爹周开伦当年就是南乡游击指挥部的迫击炮班长。他活着的时候总跟我讲甘司令的故事,说他南拳特别厉害,一拳打断碗口粗的树干,一把大刀砍得鬼子哭爹喊娘

这人叫周朝生,读过初中,能说会道。他说其在世时,经常提起1944年冬天的一场战斗——鬼子放火烧了董爷山的庵堂,还把两个和尚绑在树上鞭打。就在这时,我的祖父带着游击队员从密林中冲出来,几枪就撂倒了三个骑马的鬼子军官,马也被打死了。“我爹说,那天傍晚的太阳是红的,映着山上的火光。甘司令站在庵堂门口,手里的大刀还滴着血,鬼子吓得连尸体都不敢抬,一路往山下逃”周朝生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闸门——小时候听祖父战友们讲起董爷山战斗,说的也是这个场景。只是那时我年纪小,权当是故事如今站在这片土地上,才明白那些故事里,藏着多少先辈的热血与勇气。

告别周朝生,我们继续往山上走。不知是被故事点燃了情绪,还是山间的清风给了力气,我这个年过花甲的人,翻山越岭,健步如飞,连表弟周青都笑着说:“哥哥你这劲头,哪儿像六十岁的人啊”我心里却清楚,是脚下的土地在召唤我,是祖父的灵魂在指引我。

约莫走了一刻钟,王宏飞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灌木掩盖的土坡说:“到了,那就是当年的战壕。”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道深浅不一的土沟蜿蜒在山林间,像是大地的褶皱。走近了才发现,这些战壕的轮廓其实很清晰——最外侧的一道宽约一米,深近两米,沟壁上还能看到当年挖掘时留下的夯土痕迹;中间一道稍窄些,沟底散落着几片枯叶和碎石;最内侧的一道则更浅,像是临时挖掘的散兵坑。

我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战壕壁上的泥土。指尖触到的土是凉的,带着潮湿的气息,却仿佛能感受到八十年前的温热——那是游击队员的体温,是他们趴在沟里待命时,透过粗布衣裳传递给大地的温度。王宏飞说,这三道战壕是连环的,外侧的用来阻击敌人,中间的是交通壕,内侧的则连接着指挥部的掩体。“当年鬼子多次来攻马岭,都被游击队凭着这些战壕打退了。你看这儿,”他指着战壕壁上一个凹陷的地方,“这可能是子弹打的,也可能是炮弹碎片崩的。老辈人说,当年战壕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痕迹。

我沿着战壕慢慢走,目光在沟底仔细搜寻。忽然,一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映入眼帘。我赶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泥土——是一枚弹壳!它约莫有手指长短,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红锈,锈迹里还嵌着细小的泥土颗粒,顶端的撞针痕迹早已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出它当年的形状。我把它捧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捧着一段凝固的历史。

“这应该是步枪弹壳,”王宏飞凑过来看了看,“当年游击队用的多是汉阳造,鬼子用的是三八大盖,这弹壳的尺寸,更像是这一方游击队用的。”我摩挲着弹壳上的锈迹,眼前仿佛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某个清晨或黄昏,祖父带着游击队员们趴在战壕里,鬼子的枪声从山下传来,他沉着地指挥队员们隐蔽,等敌人靠近了,大喊一声“打”,枪声、喊杀声瞬间响彻山林。这枚弹壳,或许就是当时某个队员射出的子弹留下的,它从枪膛里飞出,穿过硝烟,击中了敌人,最终落在这片土地上,一躺就是八十年。

往前走了几步,我又在战壕的拐角处发现另一枚弹壳。这枚比刚才那枚更粗些,锈迹也更重,边缘已经有些变形。王宏飞说:“这可能是机枪弹壳,当年罗仕德带来几挺轻机枪,就架在这附近的掩体里,鬼子冲锋的时候,机枪一响,能把敌人压得抬不起头。”我把两枚弹壳放在手心,它们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八十年前的战斗——董爷山的火光里,祖父挥刀劈向鬼子的身影;乌石岭的阵地上,罗参谋长用断指指挥战斗的坚毅;马形岭的深夜里,游击队员们借着照明弹的光,用迫击炮还击的勇气。

方志中有关祖父打鬼子的故事,最精彩的莫过于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初七1944年11月22日)的战。那天是冬季第二个节气小雪,一支千余人并配有轻重机枪的日伪大队,由泉湖乡维持会会长尹达夫带路,自泉湖、祁阳、茅洞桥、南乡四方,向马岭游击指挥部驻地包抄过来。敌蜂拥抢占马岭外围高地,形成错铰之势。游击队当天在马岭只有五百人枪,但在王紫剑司令的鼓动下,怀着对日寇的刻骨仇恨,一个个摩拳擦掌,发誓要狠揍敢于来犯的东瀛王八蛋。他们连续击退敌七次冲锋,打死打伤敌军二十余人。敌人不肯善罢甘休,当天夜里,先用照明弹寻找游击队阵地,然后用大炮不断轰击。游击队也利用敌人的照明弹,用迫击炮和发射筒还击。在敌军临近前沿时,游击队员们怒不可遏,使出浑身解数,痛歼敌人,鬼子被打得抬不起头,死伤几十人。多年以后,衡南县史志办干部欧湘富《横戈跃马打鬼子》一文中写道:“副司令甘玉林武功高强,善使各种冷兵器,一人转瞬刀劈6名鬼子,将敌我双方的人都看花了眼。次日,敌军再次发动猛攻,游击队员凭居高临下的地势,狠狠地打击敌人,毙伤十余人,甘玉林活捉了受伤的日寇中队长木泽少佐。”(见于2020年11月10日新湖南客户端湘人频道湘史拾遗栏目)。

精武忠烈(玉林公继崑千秋) 李铁青题匾 2018年

站在战壕顶端,抬眼往四周望去,能看到柞市镇上的幢幢房舍,马岭周围村落的袅袅炊烟,还能看到公路上飞驰的一辆辆汽车。这和平安宁的景象,是当年游击队员们用生命换来的。祖父年轻时参加过秋收起义,上过井冈山,部队打散后回乡做了木雕匠,凭一手好手艺被人称作“衡州小木王”“活鲁班”。若不是衡阳沦陷,鬼子烧杀抢掠,他或许会一辈子与刻刀、木料为伴,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可当家国蒙难时,他放下刻刀,拿起大刀,带着游击队员们在山林里与敌人周旋——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利禄,只是为了“不让鬼子糟蹋我们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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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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