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守愚

最近，得长沙县范谦先生提供的澄清堂订光绪辛丑（1901）《范氏家乘》复印本一套，该谱上有曾国藩《范氏家乘序》（附本文后），为《曾国藩全集》所未收。据序文，是曾国藩应范赓（字湛湖）之请，为咸丰九年（1859）八月所修《范氏家乘》作序。

范赓，为湘阴一都范氏添清公房派下子孙，系左宗棠儿子之老师。据左宗棠书信，道光二十九年（1849）正月，左宗棠致信贺仲肃称，“二十日辰间，湛湖先生上馆，可来舍一聚否？”同治元年（1862）九月，左宗棠给儿子左孝威写信，闻范赓下世，可送二十金给范妻，须择稳妥人交付。

据郭嵩焘日记，同治七年（1868）四月廿一日，郭家西席罗海安致信郭嵩焘，求为其丈人范赓作传。光绪六年（1880）二月初十，范赓之孙范廷杰求见郭嵩焘。郭嵩焘《湘阴县图志》卷三十三“人物传下”云：“范赓，字湛湖。咸丰元年岁贡。熟精儒先性理之书，贺尙书长龄、唐太常鉴皆器重之。语言质直，意所不可，未尝稍涉依违。馆左恪靖侯家，偶以事诟及曾文正公，赓遽起止之曰：‘事之曲直，不敢定，惟责曾公挟私，则吾不忍闻，曾公岂为私者哉？吾固不识之，而闻其行谊多矣，于公言不敢附会。’人皆服其谅直。” 郭嵩焘《湘阴县图志》卷十八“氏族表下”，也收录了范赓。可知，郭嵩焘为范赓作了传。《湘阴县图志》三次刊刻，同治十年（1871）、十一年（1872）之交初刻，光绪六年（1880）复刻，七年（1881）改刻，而罗海安求传，在此之前。

据《范氏家乘》，曾序作于咸丰九年（1859）八月。查《曾文正公年谱》，是年八月在军中，舟行长江，自湖口而九江而黄州而武昌。查曾国藩咸丰九年八月日记，未提及为《范氏家乘》作序之事。稽考八月之前后数月，也不见蛛丝马迹。当然，曾国藩不可能事事皆记。

曾序称，“其明经湛湖介序于余”，可知是范賡亲自或托人请其作序。郭嵩焘《范赓传》提及范赓自言“吾固不识之”，但熟悉曾国藩，因其中有“笔法”在，也不知时间，故不可断言曾、范真的不相识。范赓系岁贡，有功名，早年且在左宗棠家教书，交游甚广，故并不能排除范赓、曾国藩相知。即使二人不相识，而以范赓之地位、社会关系网络，托人请曾国藩作谱序，也并非难事。

据长沙、湘阴、湘潭的范氏家谱，三地范氏追源至范仲淹。南宋初，其曾孙范直谅宦游入湘，子孙入籍衡山县，后至明清时期衍出湘阴与长沙、湘潭两大派系。咸丰九年，湘阴一都范氏四大房（添政公房、添锡公房、添清公房、添佐公房）拟合修家谱。其中，范添政是范兴华之子，范添锡、范添清、范添佐是范兴旺之子。范兴旺、范兴华是堂兄弟，为明洪武年间落业汉家山的迁湘阴始祖。其中，添政公房追认自衡山迁沅陵、再迁长沙的范训清为第1世，范兴华为第4世。出生于长沙县的范源廉、范旭东属此房花屋场派，其曾祖父范骥出身举人，当时在直隶当知县，是此次修谱的发起人之一。然添清公房只追认范兴旺为始迁祖，以范训清、范添清之“清”字不避讳、涉嫌混入江西高安“长沙（铺）范氏”早期世系而不承认添政公房的族源追溯，并要求各房追认范训廉（范训清之弟，长沙、湘潭范氏之祖）为第1世，使得添清公一房独修、另外三房合修。咸丰十年（1860），范赓为解决湘阴范氏族源争议，持《范氏家乘》在湘阴县衙与另外三房进行诉讼，还打赢了这场“间亲紊宗案”官司。湘阴知县吴逢泰采信范赓、曾国藩之说，下令销毁三房合修族谱，禁止添锡公房、添佐公房承认添政公房族源追溯，范兴旺系不得与范兴华系合修。据《范氏家乘》附录的状纸、批札，曾序所提及的范赓、范价封、范秉斋、范盖亭、范晓庐（楼）均是秀才，也是上诉人。虽范骥在做官，然对此案之干涉，未见成效。可知，曾序随着《范氏家乘》出版，在当时公之于众了，且为范赓打赢官司提供了理论支持与社会关系网络的背书。

稽考《曾国藩全集》，对于他人求谱序，曾国藩多有请人代笔之事，如他请刘蓉代笔为黄田章氏族谱写序；如杨岳斌请他为杨氏族谱作序，是孙琴西代为起草，他润删而已；如彭玉麟请他写彭氏谱序，为方存之拟稿；如他复信黄锡彤称，“属撰谱序，尚未拟就”，“可否代为一挥，末署贱名”；如他复信范运鹏称，“近年杨、彭二公属作谱序，袁氏属作端敏公墓表，皆令他人代作，而寄国藩删订数字”，等等。

按理，此文即使并非曾国藩亲自创作，也可能出自幕僚、朋友或范赓之手。请人作序，自己先起草，再请当事人修改，也是常事。当时，曾国藩正在军中，一时疏忽，未收录存底，也属正常。退一万步讲，曾国藩不认识范赓，在左宗棠或其他人请求下，默许范赓或他人代笔作序，自己不曾读到原文，也可视为曾国藩之作品。稽考《曾国藩全集》，其多次提及之谱序，亦大多未收入文集。故《范氏家乘序》失收，乃正常现象。另外一种可能，此序被范赓拿着去打官司，曾国藩事后觉得不妥，未收入文集。

以《范氏家乘序》之“在官”、“在野”、“上治”、“下治”、“旁治”、“人满则天概之”、“保聚”、“谱学”、“相高”、“静民”、“别子为祖”等，检索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皆有之，与曾国藩一贯之思想相合。读曾国藩咸丰六年（1856）所作《青山彭氏征信谱序》（长沙县高仓彭氏大祠堂碑文），可知《范氏家乘序》是曾国藩谱学认知之上升。是故，此可谓《范氏家乘序》乃曾国藩亲作或授意他人代作之内证。

《范氏家乘序》原文是行草书，系1901年再刻，难以判断为曾国藩书法原作，出自他人之抄誊也属正常。此事最先于2025年8月24日公布，10月15日夜依据1901年《范氏家乘》录入、断句、校勘。其中，著名学者梁小进先生、杨锡贵先生与著名书画家、金石学家赵涛先生以及对多处句读、释读有赐教，特表感谢。不识之网友“汤智斌”、“橡果”等在微公号下留言赐教，亦一并致谢。

2025年10月16日 

【附】

范氏家乘序

曾国藩

古无谱有籍，而其治尝千余年，别籍于谱而官与民分矣。周制闾府书生年月日而藏之，司民岁登下其死生之数而献之。其即谱之权舆与？然其籍固在官而不必在民。秦汉以还，有户口籍，特簿录以为庸调张本，其去谱已远。魏晋六朝谱学始盛，士大夫有爵禄于朝者，必送其谱于史官，抑犹有古意乎？然相高以门阀，攀援依附，习以日陋，亦乌足为谱重。宋氏欧、苏二儒矫而正之，亦自谱其谱，而初无与于官。

夫生人之患，莫大乎齿数增，而无有维系之本。在官既无稽别之籍，而在野又无主伯之权。民日散而日分，此乱之本原也。国家承平二百余年，匹夫匹妇休养生聚，多者近千人，少亦以百计，况以族姓之繁与夫世家钜族之群聚州处者乎。

管子曰：“人满则天概之。”天何尝概人也，无法以维系之，而乱萌无自而止也。唐、虞、夏、殷之世，生齿岂异今，而数千年相安于比闾族党，睦婣任恤，人岂以多为患哉？陋乎管氏之论也。

余从军役七年，所在草薙禽狝，目不忍睹。方日与士大夫讲求古人静民之法，以弭乱源。其扞卫于乡、保聚于族者，皆行之有效。惜乎其未能遍及也。迩年湖湘故人有从事谱学者，余必本此意告之，亦欲其以在野之籍，无异于在官。人各敬爱其亲，则所以相维系者，必无长乱之道。《周礼》所谓“宗以族得民”者，将于是乎在。

适罗湘范氏谱成，其明经湛湖介序于余。余闻范氏出自伊耆，汉、唐、宋、明代多显赫，今但据迁湘祖兴旺公以为始，深得《礼经》别子为祖之意。将所谓上治、下治、旁治者，皆蔼然各抒其敬爱之忱，固厘然而得其维系之实。爰乐书以质湛湖，并以质湛湖共事价封、秉斋及盖亭、晓庐诸兄，或与余保聚静民之说，皆有默契也夫。

咸丰九年岁在己未秋八月谷旦，湘乡曾国藩盥手敬序。

作者：黄守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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