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渊 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17 10:40:50
文/黄文渊
办公桌上左侧的茶罐里,还剩半罐今年新采的高山黄金茶。深绿色的茶叶裹着细碎的白毫,凑近闻,能嗅到腊尔山特有的味道——是清晨的雾、山里的风,还有火塘边木柴的烟火气。
这是今年清明前后菊兰阿姨进城培训带给我的,还附了张便签,字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姑娘,茶是我和村里的姐妹一起采的,自家种的,你泡着喝,就当回了趟山。”
指尖摩挲着便签的纹路,2018年第一次上腊尔山的回忆,突然就漫了上来。
那是个深冬的清晨,我刚入职电视台新闻部三个月。临近过年,我被安排跟着前辈记者去腊尔山采访新春走基层。车子在盘山路上缓慢前进,车窗上水汽氤氲,好巧不巧,下雪了。
车子行至大马村,打不起火了。去过腊尔山的都知道,大马村是个风口,不仅海拔高风还大。司机师傅叹着气说:“这地方,冬天连鸟都少来。”
无奈之下,我们一行三人决定步行。
我们踩着薄雪往山上走,相机包上结了层薄冰,连哈气都成了霜。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车子的声响——是腊尔山镇夯卡村的村党支部书记麻金革。他听说我们车坏了,特意开了家里的车来接我们。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冲锋衣,见我冻得缩成一团,招呼着我们赶紧上车:“姑娘,我们这山里的冬天,能冻透三层衣,感谢你们大老远地过来。”
看,多朴实的人儿,明明是我们给他添了麻烦,而他却反过来先跟我们说了感谢。
麻支书带我们去的第一户人家,就是刚刚搬进同福苗寨的杨玉风阿婆家。崭新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柴火香先涌了出来。阿婆正坐在堂屋后面的火塘边搓玉米,见我们来,赶紧添了几块木柴,又从火塘里翻出两个焦香的红薯:“刚烤的,热乎,填填肚子。”剥开红薯咬在嘴里,甜香混着点焦香,治愈了风尘仆仆的我。
腊月二十八了,阿婆的孩子们都从外地赶回来,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商量着今年年夜饭炒什么菜,放多少烟花。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其乐融融,在我们的镜头里,烟火升腾,最是温暖。
“你们中午就别走了,就在家吃!腊肉炒大葱,我去菜园里拔几根葱。”阿婆说着,就往门外冲,阿婆的儿子拦都拦不住:“阿妈,雪大,我去拔!”
那天中午的饭,至今想起来都暖。土灶上的铁锅滋滋响,腊肉煸出的油香混着大葱的香,满屋子飘。阿婆还从木制的橱柜里拖出个陶瓮,舀出半碗乳白的液体,倒在碗里:“这是糯米酒,我们苗家待客的,你尝尝,暖身子。”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鼻尖萦绕着酒肉香气,忽然想起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原来古人笔下的暖,竟真的藏在这样的烟火里。
我抿了一口米酒,甜里带着点微酸,暖意从喉咙滑到肚子里,像揣了个小暖炉。
阿婆的孙女儿小月儿坐在我旁边,捧着碗米饭,夹了块最大的腊肉往我碗里放:“姐姐,这个好吃,阿婆平时都舍不得吃。”我看着碗里的腊肉,又看了看阿婆笑盈盈的脸,突然懂得,有些温暖从不需要言语铺垫。
从那以后,腊尔山成了我采访清单上最常去的地方,也成了我萦绕心头的牵挂。
春耕时节,优质稻是最好的主题;清明前后,阿婆会挎着竹篮采一筐清明草,留我吃粑粑,说“沾点春气,一年都精神”;春夏之交去拍杜鹃花,漫山紫色的花朵铺在高原台地;夏天蹲点茶园,细雨洗过的茶垄泛着绿光。七八月份,烤烟又要丰收啦;秋天收稻谷时,金黄色的花浪翻涌着扑向远山,满目金黄;收完稻子又要收吊瓜,勤劳的腊尔山人民,总是一年四季不得闲。
采访途中,总是能遇到老朋友,“啥时候有空来家里坐坐呀”“你之前问的优质稻,我们村里要扩大面积咧”“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呀,很久没来我们村里了”……温暖问候的同时还不忘给我提供新闻线索,那样的时刻,总让我想起“萍水相逢几多缘”,素昧平生的情谊,反倒来得格外滚烫。
后来,变化一点点渗进了日子里。
2022年夏秋之交,腊尔山科茸村的青山露营基地建设完成,刚好漫山的映山红也开得正艳。全新硬化的盘山公路绕着青山,直到山顶。水电也已经全通了,周末总会有游客带着装备来露营,寂静的小山村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村里养的土鸡土鸭都有销路了,很多来的客人都是提前预订的,现在只是开始,我们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科茸村村党支部书记吴丙周笑呵呵地跟我分享着。
但变化最大的,是山里人的精神头。
以前采访时,不少村民说起日子,总低着头叹气;后来再去,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光。
2022年的夏天,我去夯卡村拍黄桃合作社,刚进门就听见一阵笑声。阿婆们正在分拣桃子,准备装盒发快递。合作社的负责人麻琴艳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以前在外务工,近两年回乡创办了酸辣香公司,专门卖腊尔山的农副产品。
酸辣椒在直播间上架了,腊尔山大米又有新订单了,村里聚众打牌的少了,大家都有活儿干,这日子就是有奔头呀!每次见她,她都是风风火火地跟我们说着最近的好消息。
越来越好的腊尔山,背后凝结着太多我们看不见的付出。
山水无言,唯有铭记。
麻金革是夯卡村的老村干部了,他说,这些年,镇上的干部和驻村队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没人敢松劲。冬天雪大,他们就踩着雪去走访,鞋子湿了焐干再穿;夏天雨多,就披着雨衣去修水渠,裤腿上的泥结了壳也不管。
“我们多跑一步,村民的日子就能快好一步。”有一年临近过年,我跟着乡镇干部去给独居的吴爷爷送温暖,吴爷爷非要留我们吃饭,还拿出了珍藏的苞谷烧和自己熏的腊肉:“龙书记,姑娘,你们为我们做了这么多,这点东西算啥!”龙书记笑着推辞,却还是被吴爷爷硬按在板凳上:“今天必须喝,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老头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深意,干部们的坚守,换来了村民最赤诚的信任。
2023年年底,我调离了记者岗,再也不能扛着相机跑遍腊尔山的每一寸土地。可我总忍不住关注它的消息:早上刷手机,会先看看麻琴艳有没有开播,她直播时总会说“我是个山里的姑娘,卖的都是我们自己家吃的东西”;晚上翻朋友圈,会留意吴丙周大伯发的露营基地照片,他配文总离不开“今天来的客人说我们村里的土鸡很正宗,苞谷烧也好喝”;逢年过节,还能收到小月儿发来的微信,她会告诉我“阿婆今年熏了好多腊肉,说等你回来吃”。
正如“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即便隔着山山水水,那些牵挂也从未消散。
前几天,我泡了杯菊兰阿姨带来的高山黄金茶。热水冲进杯子,茶叶慢慢舒展开,茶香漫了满屋。我想起第一次上山时的雪,想起火塘边的腊肉,想起麻金革支书冻得发红的耳朵,想起阿婆倒糯米酒时的手,想起小月儿夹给我的腊肉——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瞬间,像腊尔山的风,轻轻吹过,就刻进了心里。
有人问我,为什么总对腊尔山念念不忘。其实我知道,我牵挂的从来不是那座山的风景,而是山里的人——是在寒冬里做饭给我吃的人,是把珍藏的腊肉分给我的人,是用苞谷烧和糯米酒暖我心的人。他们像腊尔山的草,迎着风长,顶着雪活,却总能把最热情的待客之道、最温暖的日常,都给了我这个“外来的姑娘”。这份情谊,恰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无关风景,只关人心。
茶喝完了,茶罐还在桌上。我看着罐身上印着的茶叶图案——一位漂亮的苗族姑娘捧着茶叶依偎在大山的怀抱里,突然就想起了阿婆常说的那句话:“苗家人的门,永远为客人开着;苗家人的酒,永远为朋友温着。”此刻再望窗外,竟真的生出“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牵挂——这里的“君”,是腊尔山的风,是火塘的暖,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柔与明亮。
山高水远,我心长系,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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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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