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 曾未冰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07 16:46:43
文/未名湖(和曾未冰先生)
晨光初透武陵源时,千峰尚在乳白色的雾霭中沉浮。我立在黄石寨观景台的石栏前,看云海如何将三千奇峰化作一幅正在徐徐铺展的生宣。这天地间的造化,原是最伟大的画师——它以亿万年光阴为墨,以造山运动为笔,在湘西这片土地上,完成了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杰作。
记得初识张家界,是在吴冠中先生的画稿里。那些散落在速写本上的线条,瘦硬如铁,却将金鞭溪的魂魄勾了出来。先生当年踏破铁鞋,在这片“失落在深山的明珠”前激动得像个孩子,他说这山石“美在似与不似之间”。如今我站在他曾经支起画架的位置,忽然懂得了他笔下的颤栗——面对如此山水,任何技法都显得苍白,唯有将身心完全交付,让笔墨与山岚共舞。
这满眼的峰林,原是古地中海的海底。三亿八千万年的沉积,七千万年的抬升,最后经过三百万年的精雕细琢,才成就今日模样。每一道岩层的纹路,都是地质年代的日记;每一条裂隙里,都藏着第四纪冰川的耳语。画家们总说要“搜尽奇峰打草稿”,可张家界的峰峦,岂是草稿所能承载?它们更像是大地突然凝固的念头,是造物主最随性又最精密的即兴创作。
我尤爱雨后的袁家界。那时整片峡谷都活了过来,墨色从谷底缓缓升起,在峰林间洇染、流淌。近处的青岩被雨水浸成黛色,远处的石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恰似米氏云山的笔意。偶尔有阳光破云而出,在岩壁上勾勒出金边,仿佛哪位画师在完成的墨稿上又点了些石青、赭石。这变幻的光影,让北宋的范宽来画嫌太实,让南宋的马远来画又嫌太虚,倒像是八大山人笔下的山水,在极简处见无穷意象。
去年深秋,我在天子山遇见一位老画师。他每年都要来这里住上整月,什么也不画,只是看。“看山不是山的时候,才能动笔。”他指着御笔峰说,“你看这些石峰,它们从来不是静止的。清晨是浅绛,正午是青绿,黄昏又成了金碧。你要等,等到山愿意与你对话的那一刻。”
这话让我想起黄永玉先生那幅《不必认真之张家界随想图》。那些看似随意的线条,实则每一笔都带着山的呼吸。老先生是把湘西人的倔强都画进了峰林里,那些破空而立的石柱,多像土家汉子宁折不弯的脊梁。
夜宿溪布街,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镜头太诚实,把山的形貌记得分毫不差,却记不下山的气韵。忽然明白中国画为什么要留白——那空白处,是给观画人漫步的云径,是让诗意栖居的所在。张家界的妙处,正在于虚实之间:实的是拔地而起的峰峦,虚的是缭绕不散的云烟;实的是地质变迁的痕迹,虚的是等待被赋予的文化想象。
翌日清晨,我在宝峰湖畔遇见一群美院的学生。他们散坐在水边,画板上的张家界各不相同:有的用工笔细细勾勒岩层的纹理,有的用泼墨渲染山水的氤氲。指导老师说得好:“不要画你眼睛看到的,要画你心里感受到的。张家界不是风景,是一个生命体。”
这话如醍醐灌顶。是啊,这亿万年的山石,见证过多少次海枯石烂,聆听过多少代土家山歌。它们沉默地立在那里,每道褶皱里都藏着故事。画家要做的,不是复制它们的形貌,而是听懂它们的语言,然后用笔墨替它们诉说。
临别时,雾又起来了。群峰在云雾中若即若离,宛如一幅未完成的水墨长卷。我忽然不再遗憾——张家界本就是天地挥毫的杰作,我们所有的描摹,不过是在巨作边添几句注脚。但注脚也要有人来写,正如刘海粟十上黄山,李可染万里写生,总要有痴人,愿意用一生的笔墨,与这片山水对话。
下山路上,想起何海霞先生在此留下的三个字:“恨来迟”。这遗憾里,藏着多少画家相见恨晚的慨叹。而张家界依旧在那里,云来雾往,等待着下一个懂得它的笔,来续写这卷永远在生长的水墨传奇。(图片由邓道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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