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潇潇我的家

    2025-09-29 13:08:32

云锦

还在下。这与我回家的计划相冲突。但是计划不能改变了哪怕下“刀子”也要家一趟

这一年,我十三岁在县城一中上高一。因为家庭我只能吃副餐。副餐就是在堂只能买到菜肴要靠备。按照计划个月母亲给我送一次菜,毕竟往返一次县城十分不易。但这次情况发生了变化必须自己跑一了。

每次送给我的菜是两罐头瓶子的“粉辣子”。家里从没见吃过罐头不知这罐头瓶子从“粉辣子”便是包谷粉和辣椒放在土坛子腌制后,再入油盐炒。不是世上美味好歹油盐,主打便于保管存放。虽然,因为长期只吃“粉辣子”,缺乏必要的维生素,导致经常嘴唇干裂;但是,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粉辣子”便成为了远方游子心心念念的挚爱。

好友雨来是城人,家境也不见好。这一直看他吃没有油盐的“光饭”便地邀请他到寝室吃我粉辣子尽管我们吃得十分节约十分小心但只有个月个罐头瓶还是空了。记得开始我们品尝着油盐的滋味,瘦脸笑成花。细小的包谷粉粒犹如黄金那么可爱,栗色的干辣椒片就滴油的红烧肉皮那么诱人。如果在碗边在桌上或是到了地上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吃掉再笑起来。

距离母亲送菜的日子还有半个月。雨很不好意思地不断表示歉意。我说我陪你吃“光饭”“光饭”的日子真不好过。没有油盐,便时时会有干呕的感觉浑身无力。那时实施的是学生自主分饭制,一盆蒸饭平分为四。因为我在中部都是年龄最小的,个子也小得可怜,所以在分饭时,大个子同学都会“占强”一些,我应得的三两米饭最多只能得到一两五。在与饥饿和没有油盐的斗争过程中,我败下阵来。周三去礼堂开会,我背着板凳便晕倒在了礼堂门前的阳沟里。老师知情后,调整了分饭制,改为了窗口打饭制,我才算得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今天是周六,一清早就下定了决心要回家取菜,顺便看望家中亲人,毕竟快有小半年不见了,十分想念。不想下午下起了大雨,一直不停。六月的雨,多与台风有关,就像发了脾气的孩子,说有多任性就有多任性。下午五点半,终于放学了,我一头扎入雨幕中。没有雨伞,没有雨衣,没有雨鞋,那份毅然决然,就如小时候故意在原野的狂风暴雨中接受洗礼。

走出一中校门,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我看到了一个神奇而又令人心生畏惧的世界。学校整体而言,是坐北朝南,但校门却开在西侧。东侧,是长龙逶迤的宝塔岗。西侧是曲折蜿蜒的红砂溪。南边,是滔滔奔流的澧水河,以及河对面的天门山。校门正对的西边的远方,则是神形毕肖的笔架山。此时我能看到的,似是天门山寺的神秘力量正在放出大招,东边千年宝塔正在力挽狂澜,西边的笔架在散发希望之光。大起大落的云雾奔腾里,大呼大啸的风雨激荡里,大开大合的明暗天光里,一股自然的强大力量向我压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是,我没有停下脚步。

顺着公路,顺着回龙观山麓,走过了新码头,走过了东门桥,半小时后,来到了老十字街的副食品公司。昨晚,我盘了一下底,身上还有三毛五分钱。我有一个用塑料袋卷成的“钱包”,“钱包”在我贴身的口袋里。走进副食品公司,为家人买点礼物回去,是我的夙愿。我在水果柜台和副食品柜台前徘徊。水果柜台后面的“柿饼脸”女售货员看我全身水淋淋的,一副小乞丐的样子,便很讨厌地驱赶我,用手护着果盘里的苹果香蕉,生怕我抢了就跑。副食品柜台的是一位长得极精致好看的“鹅蛋脸”女售货员,酷似年轻时的韩国影星金喜善。她没有驱赶我,也没有热情相待,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我盘算了一下价钱,便决定买一袋“猪耳朵”。“猪耳朵”不是猪的耳朵,是一种副食品,属油炸甜品,家乡人最好这一口。“猪耳朵”用塑料袋包装,每袋三毛钱,这简直是为我“私人定制”。我从“钱包”里取出三张一毛的纸票,交给“鹅蛋脸”,她竟然给我露出了笑容。我也很高兴,把这袋“猪耳朵”放入贴胸的褂子里。这种包装,不怕雨水。贴身而放,甚至会帮助“猪耳朵”驱赶潮气。

怀揣着这袋“猪耳朵”,便是怀揣着游子对家人的一份温情,怀揣着一份希望。我很激动地走出了副食品公司,开始了我的回家之旅。

从老十字街向北走,便是文昌阁。这一路是城区最热闹的地方。有一次,在稻香村门口,我竟然看到了一个穿着西装打了领带的中年男人,被人群簇拥着。这可是在电影里才可以见到的。我激动了好一阵子,在寝室里和同学们议论了几天,最终给那位陌生人贴上了“华侨”的标签。

再往北走,便是北正街。两米宽的街巷,清一色的青石板。青石板在雨水的冲刷下,溜光溜光。两边多是两层的临街木屋,多是可以装拆的梭板门面,多是经过岁月沉淀的古老物件。门面里可以买卖的东西不多,但大多开了门。时至黄昏,好多户人家都在街巷的屋檐下给煤炉生火。下雨受潮,藕煤着火点降低。人们便将煤炉提出来,借着流动的空气和天光,将木柴引燃,再放上藕煤,再使劲地摇扇。火,便旺起来了。有操作不当的,或者木柴湿润的,一阵阵烟雾,把人呛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走过青石板长街,便到了街口。街口是北门的尽头。城门已经拆去,不知不觉间,青石板变成了土路,临街的铺面变成了零星的房舍。记得爷爷多次给我说过,他和院子里的几个长辈,为了卖篾制品,经常深夜赶路,等赶到街口的龚老板家,有时才鸡叫头遍。今天,我是一个人,一个学生娃,朝着相反的方向,冒雨夜行,但愿不比爷爷差。我心里坚定着信念。

过了街口,便到了山脚。要开始爬坡了。这个长坡,叫北门坡。 这是一座东西横亘六十余里的小型山脉。东段,是白水河向南依傍的大南山;西段,便是县城向北依傍的崆峒山。北门坡,便在崆峒山的南坡。这座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除了山脚和山腰树林密集,到了山顶全是怪石林立,杂草丛生。最难走的,还是这里的山路。在雨中,不规则的石头路到处都是陷阱,泥浆糊齐腰,稍不小心,就会崴脚摔倒。我小心地爬着山,顺手捡起一根木棍当探路棒。到了凉亭垭,歇口气。回望山下城区,已是炊烟时分,但因为风雨肆虐,那些炊烟被杂乱地揉在了盆地里的瓦肆里弄,就像一个人情绪不好时的胡乱涂鸦。对面的天门山,破天荒地撩开云雾,露出一线天门洞。“天门洞会不会翻水?”我想起天门洞古谜,内心发问。

继续前行,便是坟茔密集的树林。毕竟还在白天,我并不惧怕。父亲早就说过:“活人不怕死人。”走过这片阴森的树林,便到了紫舞台。紫舞台是崆峒山的山顶,没有树林,但有村民见缝插针种植的果树,主要是柑桔。稀稀落落的人家,鸡鸣狗吠,望得见火光,闻得到饭香。我的肚子里便打起鼓来。顺手摸摸“猪耳朵”还在,心里一阵踏实。再回望山下城区,则一切都在云雾之中了。

从紫舞台往前,便是长湾。路十分难走。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在心里盘算,这六十多里山路,六个小时应该够了吧,怎么说,半夜十二点左右也可以到家了。怀揣着这么一个执信,我坚定地往前行进着。人家越来越少,灯光也就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我需要凭借记忆和感觉去找路。从长湾到枧槽湾,从枧槽湾到青草湾,我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总算,看到了新桥镇上的灯光。

镇上的大喇叭正在播送新闻,但街面上已没有多少人流。约莫晚上八点多钟,大多数人家就已经关门闭户。我实在饿得不行了,便敲开了公社面馆的大门。面馆是公办的,工作人员是一位老大妈,态度极好。我说我只有五分钱,不知道能买什么。老大妈说正好可以买一个馒头。递上五分钱,发冷的馒头便到了手上。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大妈给我倒来一杯开水,和一碗油盐加持的温热残汤。她示意让我吃了再走,外面雨大。我坐下来,就着这杯世上最温暖的开水和这碗最可口的残汤,慢慢吃着这么大这么白世上最好吃的馒头。

透过湿透的褂子,老大妈看到了我怀中的“猪耳朵”,便问:“你那么饿,怎么不把‘猪耳朵’吃了?”我说:“那是带给家里人的。”她感慨一声:“你这孩子……”“你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家里大人不着急吗?”老大妈不紧不慢地又问。“我是一中学生,回合作桥那边的家里去。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会回去。”我答。“那么远的路,一个人注意安全呐。孩子。唉……”老大妈说着,叹息了一声。我吃完,便向老大妈千恩万谢,继续闯入风雨中赶路了。

总算开始在公路上行走了。这是一条从长沙通往湘西北部的主干线。石子路面坑坑洼洼,有的坑足有一尺来深,全是积水,有车经过,会把泥水给我溅透。路边,多是已经锤好的石子,一堆,又一堆,一副随时准备铺路的样子,却很少见到这些石子被动过,所以,坑依旧还在。路边缘,是稀稀拉拉的苦楝树。我一直想不通,那时公路边上为什么大肆种植苦楝树?既没有美感,也没有实用价值,更谈不上速生效益。苦楝树稀稀拉拉地点缀公路两侧,没精打采,几片碎叶,几颗疏果,几根残枝。我想着苦楝树的事,不知不觉便从新桥走到了小后沙溪,走到了尹三婆垭上,走到了柏家峪,走到了贵峪。

又一台车经过,我才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一件事。这样的雨夜,倘若不是过往的车辆给我照明,我怎么看得清楚?想清了这个问题,我便十分感恩这些夜行的货车,十分期待过往的车辆越多越好,哪怕溅我一身泥水!

要走分水岭了。这是新桥,合作桥与协合三个公社的界岭,人烟稀少,颇有几分阴森。父亲多次说过,分水岭打过仗,是解放军打篾脑壳(桂军),死尸遍野,血流成河,好长时间行人不敢路过。今夜今时,我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幸亏路过的车辆不少,一道道雪白的光柱,从山垭口、从拐弯处、从树林中,直射过来,斜刺过来,穿插过来,把一切牛鬼蛇神驱散干净。

走过了分水岭,便到了合作桥乡场上。按照老辈人的说法,时候已是“人静”,没有一盏灯光,没有第二个行人的踪迹。在这里,我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走大路,便是二十多里,尤其是中岭山下李庆明家的那条狗不好办,它可是动口的主。走小路,约莫十四五里,要翻山越岭,风险也不小。经过权衡,我决定走小路。山高路险,可以自己小心;而那条狗,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讨债鬼。

离开了公路以后的最大困难,是照明问题。虽然路熟,但在黑夜中,加之天雨路滑,难免十分艰辛。我在花果峪、温家峪摸索着行走,有种梦游的感觉,经常摔下了溪沟,插入了稻田,碰上了石壁。好在天不绝我,临近青湾山脚时,闪电突然多了起来。

爬山的第一站,是落马墩。据说,因为山高路险,古人行马至此,便要下马步行。过了落马墩,便是青湾。青湾的路,极其凶险,哪怕大白天,也鲜有人至。这条路,是比羊肠小道还要小的那种,应该是兽道鸟道,盘桓在这座大山三分之二的山腰上,路下是万丈悬崖,路上是壁立千仞。记得以前大白天经过,路上是老鹰盘旋,路下是白云缠绕,不敢稍微走神,紧张得腿肚子直转筋。有一次大哥病了,父亲和爷爷用背篓背着大哥赶往合作桥卫生院急诊,走到青湾小道上,突然一只背篓系断了,差点把大哥摔下悬崖,父亲和爷爷吓出一身冷汗。

借着那一道又一道闪电,我用电母之光照明;借着那一阵又一阵雷鸣,我用那雷神之威壮胆。我在羊肠小道上爬行,浑身湿透再湿透,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哪是血水。饥饿袭来,喝一口雨水,摸摸胸前的“猪耳朵”,心中是无比的踏实。疲累袭来,心中就默念着,翻过这座山就好了,山那边,就是我的家。

我坚定地往前爬。终于山势开始缓和了无边的油茶林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是陈家坡了。山下便是高万盆地,便是万家院子,便是我的家了。

突然,一道闪电下深处闪现一个恐怖的存。一个巨大的花在风雨之瑟瑟发抖着。我的心脏陡然狂跳起来,差点蹦到喉咙口。那一道道电光让我看在必经的小路有一座,坟头的稻草都还没有冲刷干净,花屹立在坟头前端在雷电加的雨夜,人们熟悉的方式祭奠着一个生命的逝去。我想,活人不怕死人,何况,这逝去的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也不会加害于我于是我便坦然地从坟上小路走过,顺便念出母教给我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继续在茶林里穿行。忽前方传来脚步声,我停了下来,静静地倾听。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不是有鬼?我脑海里闪出这个念头,突然紧张起来,赶紧向路上的一个树丛里躲避。脚步声终于走近了,闪电下,我看到一个男人挑着一担山竹,正吭哧吭哧地艰难行进。是人?是鬼?判断不了。我急中生智,抓起一把沙子朝他扔去。沙子打在男子身上和山竹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好像不是虚拟的物体。那男人挨了沙石打击,丢下山竹,大喊:“有鬼!有鬼啊!”可能魂魄都丢没了。听到他这一叫,我放心了,原来真是一个大活人,是和我一样的相向而行的“同路人”。我冷静下来,不敢贸然走出来,害怕他把我当鬼来打。他可是个中年人,而且有柴刀。我静静地等待着,也心想着这个男人的不易。我知道,山竹是不能偷砍的,是集体财产,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在这样的半夜三更,在这样呼啸的雨夜,在这样凶险的山道,艰难而行?我怜悯起来,害怕他走不过青湾的那段险道。那男人等待了一会儿,见没有了什么动静,便继续挑起山竹出发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想起了我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为我的学费,在冰天雪地的老山界上砍柴,挖蕨,打葛,然后换几个“活钱”。

走过了茶林,便是大峰山枞树林了。闪电少了起来,行走十分艰难。但也奇怪,即便没有明显的光源,这天地间也没有绝对的黑暗。也许是在黑夜里摸索得久了,便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朦胧的天光,让人找得到方向,辨识得出路径。正如这人生,哪怕是至暗时刻,也有生命的天光在召唤着濒危的灵魂。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摔打后,终于走到了山下,走到了高万盆地,走到了万家院子。柳叶溪涨水了,咆哮着向下水口冲去。老木屋架构的老院子,此刻正在沉睡之中。屋檐水像竹筒倒的,哗哗哗地注入三个端池里。端池里的水流不赢,便把走廊、屋脚泡在水中。

此刻,我就站在家门口,开始敲门。敲了好久,就是没人听见,因为谁都不会想到我的归来,何况是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不能埋怨父亲母亲睡得太熟,谁知道他们一天该有多么辛苦。我继续敲着,终于听到了动静。“哪个呀?”是奶奶的声音,紧接着,窗户纸上出现了油灯的暗光。

打开门,奶奶一看是我,愣了一下,急忙大喊起来:“文升!桂钧!快起来!云锦回来了!”文升、桂钧是父亲母亲的名讳。父亲母亲听到喊声,急忙翻身起床。在伙房里,母亲望着如同从水中捞起来的我,颤抖得说不出话来。父亲习惯性地朝老茶柜上的闹钟望了一眼,惊呼道:“转钟三点半。我的个天!”

我像没事一般,从胸前取出散发着体温的“猪耳朵”,高兴地说:“给你们带的‘猪耳朵’,我一个都没吃。塞到胸门口的,没打湿,也没摔烂。”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大哭起来。

“我的儿啊!……”


(写完此文,我大哭一场。父亲母亲已经离我远去了。)

责编:黄煌

一审:黄煌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