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石山记

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9-15 19:50:35

文/曾康乐

车行至洞庭腹地,水汽先漫过车窗,带着湖泥与草木的清润。再往前,便见一脉青峦从淼淼波光里浮出来——那是磊石山,像被洞庭水打磨了千年的玉印,静静嵌在湖中央。它一头牵着凤凰山的翠色,汨罗江就从那山坳里绕出,携着楚地的云影与墨香,在磊石山下打了个柔缓的弯,轻轻融进洞庭的碧波;另一头挽着营田的长堤,两道堤坝从山脚向南边的远方舒展,像一双温柔的手,将昔日浩渺无边的湖面,揽成了今日凤凰乡的万亩平畴。风过时,稻浪翻涌如金涛,棉絮轻飘似白雪,都是上世纪围湖造田年代里,人与湖共生的生活印记。

山脚下那处港汊,当地人都叫它“烂柴港”,名字粗朴,却藏着一段能触摸到时光温度的逸闻。相传清末民初时,有个姓周的放排人,常年撑着木排沿汨罗江顺流而下,将山里的杉木运到洞庭沿岸的集镇。那年深秋,他把扎得紧实的木排系在港边的老柳树上,想着登山看看景致再走——磊石山不高,却能望尽洞庭一角,是放排人歇脚时最爱去的地方。

他拾级而上,山径旁的野菊开得正盛,风吹过,带着淡淡的香。行至山顶,却见两块青石板上,坐着两位白发老者,正对着一盘棋局凝神思索。老者身着素色长衫,衣角沾着些晨露,棋子落在石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清脆得像山间的泉水。放排人也是个爱棋的,便悄悄站在一旁看。棋盘上黑白交错,攻势你来我往,他看得入了迷,时而为白棋的险势捏把汗,时而又为黑棋的妙手暗自喝彩。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老者落下最后一子,笑着说“承让了”,他才回过神来,拱手向老者道谢,转身下山。

可走到港边,他却傻了眼——原先系在柳树上的木排没了踪影,只剩下几根朽烂的柴木漂在水里,树皮早已剥落,一捏就碎成了木屑。他急忙找附近的人家打听,问起“周放排”的木排,老者们却摇头说:“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听说有个放排人上山看棋,一去就没了踪影,木排烂在港里,这‘烂柴港’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他这才惊觉,山顶一局棋,人间已百年。后来有人说,那两位老者是山中的棋仙,也有人说,是洞庭的水神化作老者,点化世间过客。如今山顶那块四四方方的石坪还在,当地人叫它“棋盘山”,连地图上都把磊石山标成了“棋盘山”,可我总愿意叫它磊石山——总觉得“磊石”二字,藏着山石的厚重,也藏着那段时光故事的温度。指尖抚过石坪上的纹路,仿佛还能触到当年棋局的余温,听到棋子落下时,那穿越百年的轻响。

磊石山上曾有座洞庭庙,据说是唐代就有的老建筑,飞檐翘角,覆着青灰色的瓦,瓦当边缘刻着水波纹,映着洞庭的日月,总像泛着一层水光。殿内供奉的洞庭君塑像,身披朱红长袍,手持玉圭,目光温和却有神,是沿岸百姓与往来船家心中的“守护神”。渔民出海前,会来庙里烧一炷香,求洞庭君护佑风平浪静;商船经过时,也会在船头朝着庙的方向拜一拜,盼着航程顺遂。庙前的老槐树下,总围着些老人,讲着洞庭君显灵的故事,那些故事像山间的藤蔓,一代代缠在磊石山的记忆里。

可惜这座庙,毁在了抗战时期的烽火里。日军的炮弹落在山上,飞檐塌了,塑像碎了,只剩下几截断碑埋在土里,碑上的字迹模糊,只隐约能看清“洞庭君”三个字。可关于洞庭君的传说,却没随着庙宇的消失而淡去,反而在当地人的口中,愈发鲜活。

最常被说起的,是雄鸡殿旁的那段往事。雄鸡殿不是殿,是离磊石山不到五公里的一道防洪堤,因为堤上曾有座小庙,庙里供着一只木雕雄鸡,才得了这个名字。那道堤紧挨着洞庭湖,常年被湖水浸泡,堤岸旁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沙沙”作响,夜里听着,总像有人在低声说话。相传那一带常有落水鬼、枉死鬼出没,尤其是凌晨天未亮时,路过的人总能听到芦苇丛里传来哭声,有时还会看到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吓得没人敢在凌晨走那道堤。

有一年春天,村里有个叫春生的小伙子,家里的牛病了,需要新鲜的湖草做药引。天还没亮,他就挑着两只空箩筐,借着微弱的月光往雄鸡殿堤上走。刚走到堤中间,就听到芦苇丛里传来“呜呜”的哭声,那声音又细又尖,像极了女人的啜泣。春生心里一紧,正想跑,又看到一道白影从芦苇里飘出来,离他越来越近。他吓得腿都软了,急忙把箩筐扣在地上,自己钻了进去,双手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就在他浑身发抖的时候,忽然看到一缕昏黄的灯光从磊石山方向飘来,越来越近。他悄悄从箩筐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朱红长袍的人,手里提着一盏马灯,一步步走到堤上。那身影很高大,马灯的光映在他脸上,正是洞庭君的模样——和庙里曾经的塑像一模一样。洞庭君朝着芦苇丛挥了挥手,嘴里不知念了些什么,那哭声渐渐小了,白影也慢慢消失在夜色里。然后,他走到箩筐旁,轻轻拍了拍箩筐,说:“别怕,天亮了就安全了。”春生躲在箩筐里,不敢出声,只听到洞庭君的脚步声在堤上来回走动,马灯的光一直亮着,像一道屏障,把黑暗与恐惧都挡在了外面。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雄鸡的啼叫,天渐渐亮了,春生从箩筐里爬出来,却发现洞庭君已经不见了,只有马灯的光痕,还隐约印在堤面上。后来春生把这事告诉了村里人,大家都说,是洞庭君显灵护佑百姓。再后来,每逢清明,都有人带着香火去磊石山的断碑旁祭拜,想重修洞庭庙,可因为种种原因,终究没能如愿。但那份感念,却像洞庭的水,一直流淌在当地人的心里——每次湖面起风,渔民们望着磊石山的方向,都会在心里说一句:“洞庭君,保佑平安。”

如果说“烂柴港”的传说藏着时光的奇幻,洞庭君的故事载着温情的守护,那磊石山最深的魂,终究是系着屈原的。相传屈原被流放江南时,曾在磊石山所在的区域隐居了九年。那九年里,他常常站在磊石山顶,北眺洞庭的烟波,看云水在湖面聚了又散;东望汨罗江的流水,看江涛带着楚地的泥沙,一路向西汇入洞庭。山风吹拂着他的衣袂,湖光映照着他的身影,他把对家国的忧思、对百姓的悲悯、对楚地山河的热爱,都融进了笔底,写下了那些流传千古的辞赋。

《湘夫人》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句子,想必就是他站在磊石山上,看到洞庭秋景时写下的。秋风卷起湖面的波纹,木叶从山间飘落,落在江水里,随波逐流,像极了他漂泊的身世,也像极了楚国飘摇的命运。那字句里的柔婉与深情,藏着他对楚地山河的眷恋,也藏着他对理想的执着。而《湘君》与《湘夫人》相和,同样带着楚地神话的浪漫——磊石山一带相传是黄帝“张乐洞庭之野”的地方,这里的百姓信奉湘水之神,屈原便循着当地的祭祀风俗,写下这两篇祭神乐歌,把对神灵的敬畏、对生命的思考,都藏在了悠扬的辞句里。 还有《哀郢》,创作于公元前287年,那时楚国的都城郢都已破,屈原被迫东迁,一路颠沛流离,最终来到磊石山一带。文中“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的句子,记载着他东迁的路途,也藏着他对故都的思念。站在磊石山上,他望着西方,却再也看不到郢都的城门,心中的愤懑与哀伤,都化作了笔下的文字,字字泣血,句句深情。《涉江》里“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的慨叹,更是他在磊石山的真实写照——他从这里出发,渡过湘江与沅江,却始终找不到能理解他的人,只能把满腔的孤独与坚守,写进辞赋里。 司马迁在《史记》里说,湘水与江潭在磊石山一带相接,而《渔父》里“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的场景,想必就是在磊石山脚下的江边。那天,他披发行吟,面色憔悴,遇到了一位渔父,渔父问他“何故而至此”,他答“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番对话,藏着他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风骨,也藏着他对理想的坚守。而《九歌》整部作品,更是他浸润在湘北民俗里的结晶——磊石山一带的祭祀仪式、神话传说,都成了他创作的素材,那些描绘神灵、歌颂自然的诗句,带着楚地独有的浪漫与神秘,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瑰宝。

此外,《思美人》里对理想的追求,《悲回风》里对生命的思考,《天问》里对天地万物的追问,《卜居》里对人生选择的迷茫,都有人说,是他在磊石山、玉笥山居住时写下的。山间的每一块青石,都印着他行吟的足迹;湖边的每一缕波纹,都载着他辞赋的回响。

从此,磊石山便不再只是一座地理意义上的山,它成了屈原文化的具象,成了楚地文脉里不可或失的一笔,成了后人追寻屈原风骨的精神地标。

多年前我初登此山,只觉得它是寻常的山水,青峦绿水,并无特别。可如今再站在山顶,却能看到它满身的故事——是“烂柴港”里时光的奇幻,让人体会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玄妙;是洞庭君的温情守护,让人感受到人与湖之间,那份跨越千年的信任与牵挂;是屈原的风骨,让人在辞赋的回响里,触摸到一个文人的家国情怀与理想坚守。它是文化山,每一块石头都藏着故事;是历史山,每一缕风都载着记忆;更是一座映着时代变迁的山,从昔日的湖中小岛,到今日的人间沃土,它见证了人与湖的共生,也见证了楚地文化的传承。

想起湖南旅游策划大师叶文智先生曾说:“看洞庭湖,还是得到磊石山。”这话不假。岳阳楼对望君山,君山之巅眺岳阳,看到的都是洞庭的一隅;唯有磊石山,北可望长江奔涌,南能揽潇湘秀色,站在山顶,整个洞庭的烟波浩渺都收在眼底——湖面下藏着的旧年湖床,堤岸旁生长的新生草木,甚至远处船只的点点帆影,都能看得真切。这里才是读懂洞庭湖的钥匙,能让人把它的前世今生、壮阔与细腻,一一纳入怀中。

如今听闻磊石山已被人拿下七十年的经营权,心中便多了份期许。愿经营者能循着它的文化脉络,拾起“烂柴港”里的时光故事,让游客在棋盘山上,能听到那段穿越百年的棋声;续写洞庭君的温情,或许不必重建庙宇,却能让那份守护的善意,融进山间的每一处景致;更要承继屈原的风骨,在山顶设一处辞赋碑廊,让游客站在屈原曾眺望过的地方,读着那些千古流传的句子,感受楚地文化的魅力。 愿磊石山不只是一处观景地,更能成为世人读懂洞庭、读懂屈原、读懂汨罗江的窗口。待他日再登此山,或许能看到棋声在山顶回荡,能感受到洞庭君的温情萦绕,更能在辞赋的墨香里,与屈原的风骨相遇。毕竟,这是一座能让全世界看见洞庭湖灵魂的山,一座能让人触摸到楚地文脉温度的山。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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